苏伯凤只觉得如坠冰窖——他失神片刻,才喃喃道:“衡山王……是受了先帝指使?”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即使衡山王与显嘉帝血脉已远,终究同为宗室。
他还是世袭王爷,怎么可能受阀阅世家的指使去娶一个出身不高、也并不年轻的人妇?
还要承担横刀夺爱的名声。
能让他这么做的,只有显嘉帝。
“你要知道,咱们阀阅的衰落,伴随着的却是皇权的越发至高无上!”苏少歌看着侄子,轻声说道,“在咱们看来,先帝是个不守承诺忘恩负义的小人,但从皇室、从做皇帝的角度来论,他是当之无愧的明君!”
“宋缘虽然不如宋纪南精明,但从他能考取状元这点可见,他不是没有才干的人!”
“只不过心性不坚,没能过去美色这一关罢了!”
“但他迷恋的是他的结发之妻——夫妻恩爱和谐,这本是一家兴旺的征兆与前提!”
“如果没有咱们家、没有先帝的插手,即使庞氏仍旧不喜韦王妃,但这对夫妇未尝不能子孙绕膝、白头到老!”
“届时江南堂说不得就会振兴!”
“那么皇室需要解决的巨室望族,岂不是,又多了一个?”
苏少歌淡淡道,“趁他病,要他命,能干掉一个是一个——从先帝的角度来看,他做的没错。”
“但从咱们这些望族的角度,也是一个道理:趁他病,要他命!”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别有一种寒意渗出。
“……宋奶奶将‘随风’的令牌都给了叔父,可见江南堂现在真的不剩什么东西了。”苏伯凤沉默了会,喃喃道,“那可是祖上不让咱们苏家的大族,即使从纪南公身死就算作衰落,至今也才二十年上下!”
“这……这真是……”
作为苏家未来的继承人,苏伯凤对于自家的家底,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这个年纪也开始有所了解了。
以苏家反推宋家,料想差别不大。
那样一个传承了数朝的望族,多少年的积累,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祖上接二连三出败家子,想败光这么一份产业,也蛮艰难的。
可是曾经声名赫赫的江南堂,却在二十年的时间里,风流云散。
连血脉都只剩了个出嫁女!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不同于苏伯凤的心惊,早就知道此事内情的苏少歌,却是一脸平静,“咱们生而优渥,无论乱世盛世,都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富贵。所以有朝一日失势了,咱们所要承受的攻讦与贪婪,也远胜于寻常人家!”
他看向侄子,“动摇江南堂的是我苏家,落井下石的人,除了先帝,你可知道有多少人?”
见苏伯凤茫然摇头,他吐了口气,“小打小闹的不算,其余四阀,包括绝了嗣的锦绣堂,统统有份!”
“……”苏伯凤下意识的攥紧了拳!
苏家被宋婴坑得不轻,按说江南宋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苏伯凤即使不幸灾乐祸,但也不该这样心潮起伏的。
但苏伯凤心中,却无端的涌上一抹兔死狐悲之情。
“所以趁着这次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学。”苏少歌抬手,按住他的肩,注视着他的瞳孔,沉声说道,“江南堂与锦绣堂都已绝嗣,但明沛堂、燃藜堂还有瑞羽堂还在!”
“那三家祖上一直与我们苏家不相上下,互有胜负,所以他们倾力栽培的继承人,也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作为下一任家主,如果你不想我苏家沦落到宋家的地步——那么就必须比他们优秀出色!”
“否则当初咱们是如何与他们瓜分瓦解江南堂的,他日,我苏家也将成为刀俎之间的鱼肉!”
苏伯凤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叔父,我明白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叔父方才说,这一场大位之争,不仅仅是我等阀阅之间的勾心斗角,皇室亦不可忽视,可是指,衡山王?!”
“也许是衡山王,也许是其他人。”苏少歌摇头,“凤儿,你要记住一件事:平分秋色那才叫对手!所以,永远不要认为自己算无遗策!”
“你祖父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话:宋纪南是他唯一见过真正算无遗策之人!”
“但即使是宋纪南,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死得那么早、活得那么短!”
“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帮着先帝对付我苏家的!”
“当然他更没料到自己的发妻与独子是那么的不争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一定不要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
“因为再谋划严密的事情,也难以保证没有意外!”
他面上露出一抹苦笑,“比如说,长兴的死。”
苏伯凤若有所思:“叔父的意思是,这回咱们以身为饵……就是为了将那些针对咱们的势力统统钓出来,免得往后被坑了都不知道?!”
“也不仅仅如此。”苏少歌和蔼道,“我之前跟你说过,肃王很有明君的资质,还记得吗?”
苏伯凤再次恍然:“也是让肃王知道那些反对他登基的势力有多么庞大,好教他践祚之后,不敢轻易行忘恩负义之举?!”
“亦是委婉告诉他,我们苏家的势力,没有他想的那么只手遮天!所以他犯不着在坐稳帝位之后,立刻心心念念的干掉我们!”苏少歌淡然说道,“没有办法,谁让我们苏家现在就这么一个嫡亲外孙——不能不哄着点呢?”
世家望族之所以可以千古流传,善于汲取教训,亦是他们共同的优点之一。
苏家已经在显嘉帝手里吃过一个大亏了,现在的肃王固然与他们有血缘关系,他们又怎么可能完全信任这份羁绊?
在苏家的庇护下一路长起来的肃王,虽然论资质比端化帝强得多,可论阅历论城府,到底还是浅了点。
真当苏少歌不知道,那天在晋国大长公主府外,肃王面对梁王的挑拨后,似有触动么?
这天的帝都注定无眠。
黎庶担忧着战争,高门望族踌躇于下一步的选择,众生都为自己的明日或惶恐,或奔走。
夜色已深,燕侯府的书房内,一列列烛火,将室中照得通明如昼。
简虚白与袁雪沛衣冠整齐,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皆屏息凝神,听着心腹的禀告:“那人十分奸猾,在人群里兜来兜去,绕着帝都差不多走了大半个圈子——要不是现在城中乃是非常时期,行人稀少,小的差点就跟丢了他!”
“最后到底进了一家铺子,在铺子里头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那家铺子小的已经查到了东家,与刘家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袁雪沛脸色非常难看,之前简虚白说刘家会甩开沈家与端木老夫人还有燕侯府,与苏家寻求合作,他还不相信。
但此刻,底下人却是亲眼看到冀侯府的下人,进了刘家名下铺子后离开的整个经过的。
“这不是巧合。”简虚白担心他还不肯相信,开口道,“现在城里人心惶惶,若非禁军弹压着,早就闹起来了!有几家铺子还有开门的心思?何况,非常时期,正常下人出门办事,哪里还有兜圈子的心思?”
袁雪沛深吸了口气,说道:“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刘家果然不安好心!”
他合上眼,片刻后又睁开,面无表情,“只怪我跟老夫人都太急于报仇雪恨了!”
“沈刘两家虽然与皇室也有仇怨,但一来他们守墓已满三代,凭什么深仇大恨,年代久远之后,自可心平气和的对待了;二来惠宗皇帝时的申屠、贞媛之乱,虽然对于这两家来讲是功亏一篑,却也造成了皇室手足相残,流血飘橹,多多少少出了口怨气。”
简虚白摆手让心腹退下,温言宽慰,“你与外祖母,跟他们情况不同,心境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讲:袁雪沛也好,端木老夫人也罢,虽然不能说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但需要考虑的人却是比较少的,因为他们本身也不剩几个亲朋好友了。
但沈刘两家不一样。
这两家得为全族考虑,所以在这场大位之争中,端木老夫人与袁雪沛优先考虑的,是报仇,然后才是利益。
哪怕端木老夫人打算助外孙篡了这大睿天下——她的本意,也是报复居多。
但沈刘两家,考虑的却是怎么做可以使自家多占点便宜?
由于结盟的各方都与皇室有仇,也与皇室存在着权力之争,是以端木老夫人与袁雪沛考虑事情时,难免过于由己推人——何况计划实施的顺利,也容易使人麻痹。
总之简虚白并不觉得眼下的局势需要多么惋惜,他冷静道:“外祖母一直没跟咱们交底,现在的情况她老人家未必翻不了盘。再者,即使她老人家这次疏忽了,眼下也不是没有斡旋的余地。”
袁雪沛有点心烦意乱道:“现在只发现了苏家跟刘家的来往,你莫忘记还有个沈家!”
“刘家能背着咱们与苏家暗中勾结,焉知沈家会不会也居心不良?!”
他对沈家看来是真的十分迁怒了——明知道自己是沈家血脉,此刻反倒是提醒简虚白防着明沛堂。
“说起来,外祖母与刘家这回都在关键处安插了人手,沈家呢?”简虚白目光闪了闪,皱眉,“却不知道沈家有什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