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时左才斟酌着用词,尽力保持着平稳的语气。
他感到舌头一阵干燥,这是他高度紧张的标致。可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如果所谓的游戏代练就是通过一个陌生人的好友邀请、然后免费陪他玩游戏,世界上的游戏代练都会饿死。”
语音那头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又传来一个同样不冷不热的声音。
“又没有人说我不可以这么做。”
时左才微微一怔,手一抖,朝天放了个空枪。
“你认识柳烟视吗?”
“当然认识。”那个人居然笑了出来,“不然我带她玩游戏干什么?”
时左才哑口无言,直觉告诉他,这个孩子说话与思考的逻辑中透着股难以捉摸、异于常人的气质。但他已来不及好奇那么多了,他决定单刀直入。
“去年的十月一号和二号,登录柳烟视的账号、开了两局游戏的是不是你?”
那边传来了漫不经心的、“嗯”的一声,接着是一声枪响,屏幕上弹出了提示:深渊恐魔派大星已经击杀了一名敌人。
时左才吸了口气。
“你水平不错,柳烟视这辈子能看的游戏就那两把。有一局还差点吃了鸡?”
派大星几乎是立刻接过了话茬,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屑。
“可拉倒吧,她给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不能玩得太好。第二把我十分钟就杀了十四个,为了不让游戏数据太好看,我还是跳海把自己淹死的。”
……
城市的天空上,阳光已经大盛。太阳在天空中央飞速旋转着,耀眼的日光便以它为中心,向四周荡开。
时左才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
很多天以来,他都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阳光了。
这不是因为他已彻底破解了柳烟视的秘密。
相反,他终于明白,一年前的那段往事,对他而言已注定是解不开的迷。
那个帮柳烟视打游戏的男孩躲过了他的圈套、准确地说出了他为柳烟视代练时留下的游戏数据,基本已为柳烟视确实进过监狱的事实板上钉钉。
换句话说,那起不久前还被时左才认为是子虚乌有的、由柳烟视一手导演的失踪案,是切实地在世界上发生过。
——就连那张本不该被时左才看见的出入境证明,反过来想想,反倒成为了柳烟视确实设计过这场失踪案的证据。
诚然,故意让时左才看见档案上的犯罪记录,确实诱导时左才进行了漫长的调查。但这种诱导的目的,绝不是让时左才相信一起虚拟的案件,从而掩盖档案上记载的、另外的罪行。
还是原本的那个问题:这份档案本就不该被时左才看见。时左才能看见它,完全是柳烟视一手操纵的结果。
如果柳烟视的目的仅仅是对时左才掩盖档案上的罪行,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制作一起如此缜密的案件。她只需要把档案扣在自己手里,她的过去便会永远不见天日。
她之所以让时左才看见这张档案,恐怕是出于更简单的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时左才知道,她做过一件这样的事情罢了。
一片挡住阳光的薄云被风吹开。阳光蓦然大盛,刺痒了时左才的眼。
他在椅子上往下滑了几寸,躺的舒服了些,叹了口气。
他终于解开了柳烟视向他留下的、全部的谜面,但剩下的许多谜底,他却恐怕解释不了了。
她为什么要留下入狱期间的游戏记录,让他一度以为这桩构思巧妙的失踪案只是一个编造出的故事?
那个帮她玩游戏的小男孩又是什么人,他说自己是柳烟视的代练,又是什么意思?
柳烟视故意让他看见了那张出入境证明、故意把这桩让人目眩神迷的案件展示于他,又是为了什么?
时左才靠在椅子上,思考的力气仿佛被掏空了。脑子里涌现出的不是清晰的逻辑与文字,而是一个个模糊的画面。
画面拼接在一起,缓缓放映,构成了柳烟视的一生。
有在银色的海滩边手拿着草帽,带着明快的笑容,回头看着镜头的柳烟视。
有在秋日明朗的星空下,盘腿坐在午夜的树林间,等着仙英座升上夜空中间的柳烟视。
有长袖善舞、游走在监狱的各个角落里,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欺骗着监狱中的囚犯、乃至典狱长的柳烟视。
还有她微博照片墙里,那张被隐藏得最深的照片:捧着自己的四岁生日蛋糕,脸上沾满了奶油,向镜头抿着嘴,甜甜地笑着的柳烟视。
时左才的脑子里滚动着柳烟视的无数张面孔,眼底仿佛涌现着一片绿意,进而变成了一片茂密的阔叶林。在温和的、带着干燥树皮味道的晚风里,翻起温柔的波浪。
这片树林生长在那座监狱附近,但紧挨着密林的除了那座监狱,还有一座小镇。而那座小镇,便是柳烟视长大的地方。
那片起伏着的林木,就是柳烟视生命中最初的面孔。
时左才微微地闭着眼睛,入神地思考着,几乎要在椅子上睡去。丝毫没有发现时间已近下午四点,而自家的房门已经被人悄悄打开。
他反应过来,已是因为身后垂落的发丝拂痒了他的脸。
时左才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他家的窗户恰对着远处的街心公园,在秋日的阳光下,也摇曳着一片绿得耀眼的林木。柳烟视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下巴微微贴着时左才的头顶。
她低着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纤细的发丝在微风中微微荡漾。见时左才睁了眼,她忽而伸出手,用食指顶住了时左才腰上的软肉。
“别动。”
时左才下意识地怔住了。柳烟视抿了抿嘴,又笑了笑,仿佛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开了口。
她的声音像是个温柔的恋人,像是个引诱着凡人出售灵魂的魔鬼,又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这声音轻轻地飘进了时左才的耳朵里,像一缕从远方飘来的烟。
“杀了你哦。”
时左才的脸上仍然微微地刺痒着。他感觉着身后柳烟视的气息,看着城市深处起伏的树林,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觉得心跳慢了半拍。啪嗒一声,手中握着的钢笔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