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克敌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郗浮薇的要求:“一个半大孩子而已,兄弟们吓唬了一下就什么都招了,也是不知情的,押着他主要还是为了邹知寒。你要去看,跟鲁总旗说下就是。”
郗浮薇于是回去厢房跟鲁总旗商量,等把手头文书处置完了去狱中看下邹一昂。
鲁总旗颔首允诺,还叮嘱于克敌给牢狱那边传个话,到时候配合郗浮薇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在邹一昂跟前给郗浮薇刷点好感,没准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天傍晚的时候,郗浮薇由于克敌陪着去了不远的卫所。
这卫所破败的一塌糊涂,门脸看着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
她不禁感慨:“难怪大人一直在小院里办公,这地方哪里能住人?只是虽然国朝实行流官制度,鲜少修衙,这地方委实不能待人了,一直不收拾也不是个办法?”
于克敌笑着说道:“也不是说真的哪里都不修衙,实在没法子用,不修还怎么给百姓做主?可你看看这都是什么时候?陛下正为开河的开销头疼呢,这时候沿河的卫所倒是惦记着拾掇衙门,叫人禀告上去,哪怕能够解释清楚,还不是一阵风波?还不如将就点了。”
又说,“监牢在地下,倒还算好。”
说是还算好,其实也就是建筑基本完整,要说真正的环境多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狭窄的甬道两侧用栅栏分隔出一间间的牢房,受刑之后的呻.吟声,诉说冤情的哭喊此起彼伏,虽然隔一段路就有换气孔,到底跟在地面上不一样,各种体味恶臭弥漫,捂着帕子都挡不住。这种情况下听着吵吵嚷嚷,真是说不出来的烦躁。
察觉到有人来了,再一看未上枷锁,多半不是犯人,于是许多人都拥到栅栏前,伸手去扯于克敌跟郗浮薇的衣摆,试图让他们停下来听自己的申诉与哀求。
于克敌一皱眉,摘下腰间绣春刀,连着刀鞘照准那些手臂就砸,一边砸一边破口大骂,又威胁再纠缠便让狱卒给他们“加餐”,这才镇住场面。
这中间他尚带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冷酷,眼中无怜悯无犹豫,只有纯粹的厌烦以及被挑衅后的暴躁,全然不似在小院里嬉笑怒骂的模样。
郗浮薇想起他平常虽然有些爱占小便宜却也不失同僚的温情,嘴角扯了扯,心说难怪锦衣卫优先选择世家子弟,不是从小耳濡目染,一般人也下不了什么毒手。
至少她自认为也算心狠了,此刻看着熙熙攘攘的牢房,想到其间必有许多人是受牵累的无辜的,多少有些恻隐。
然而于克敌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甚至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这一间了。”甬道转了一次弯,两侧牢房里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虽然没看到于克敌方才拿刀鞘砸人的模样,却也无动于衷的瘫在稻草堆砌的床铺上,对经过的人漠不关心。
于克敌一间间的看过去,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其中一个小间,道,“喏,还在睡呢?”
郗浮薇朝里一看,因为牢房是在地下,牢房里没有灯,除了紧靠着甬道的一小片范围外,里头都是一片昏暗。借着甬道上的油灯望去,影影幢幢之间,只见一堆稻草上,是个小小的身影,蜷缩成团。
像受惊过度的小动物一样,哪怕看不清楚神情,也能感受到此刻的恐惧与不安。
“邹公子?”郗浮薇暗叹一声,柔声唤道,“邹公子?你还好么?”
稻草上的人影起初没动,过了会儿,郗浮薇正跟于克敌商量要不要去找狱卒拿钥匙开门看看,他才难以置信的撑起手臂,转头道:“沈先生?”
“是我。”郗浮薇闻言点头,“你怎么样?”
于克敌在旁小声说:“顶多吓惨了……又没动刑。邹知寒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用他逼他老子开口呢,这才开始,肯定不会伤他。”
说话间邹一昂已经跌跌撞撞的扑到栅栏前,借着油灯看清楚郗浮薇的面容后,不喜反惊:“沈先生,您也被抓起来了吗?”
“没有,我是来看你的。”郗浮薇仔细端详着他,这小少年身上的确没什么伤痕,也就是沾了点尘土,头发跟衣襟上粘了些稻草之类的杂物,看着狼狈归狼狈,双目兀自炯炯,她蹲下来,伸手进去替他把稻草什么的挨个摘了,道,“饿吗?”
邹一昂还没回答,于克敌又在身后说:“方才狱卒给他们送过饭了的,这小子单独一间,没人跟他抢,又不是吃不到,怎么会饿?”
“……”郗浮薇无语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于克敌摸了摸鼻子,嘟囔了句“别这么容易心软”,这才不怎么情愿的退开了几步。
“沈先生,您是怎么进来的?”邹一昂尽管对于邹知寒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邹家的产业都没怎么上手,到底也这么大了,此刻懵懵懂懂的也察觉到不对,小声问郗浮薇,“今早锦衣卫忽然闯进邹府抄家,他们说我跟爹娘都被分别关押,祖母,妹妹们,还有傅先生、姚先生,都暂时被软禁在府里的……您明明都已经不在府里了,怎么也来了?”
不等郗浮薇说话,又问,“是我娘托您来的吗?”
之前“沈先生”还在邹府做事时,他受尚夫人之命,私下给她们之间传递过几次消息,虽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内情,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跟这沈先生之间关系不那么简单。
“你娘方才找过我,我才知道你家被抄了。”郗浮薇对于卧底邹府,以及邹府被查抄没什么愧疚的,毕竟这一家子早就暴露了,没有她也没有其他人,落到今日的下场是迟早的事情。
但此刻看着邹一昂惶恐之中带着希望的样子,到底有些难受,沉默了会儿才说,“我打听了下,说是你家祖上同前朝余孽有牵累,你爹……他要是肯招供,立下大功的话,恢复从前的日子,也不是全没指望。”
邹一昂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家祖上五代都没出过官!”
“这么大的事情,我骗你做甚?”郗浮薇叹口气,伸手摸了摸他脑袋,道,“建文已去,你们家再给他尽忠,不过是自误其身……而且邹府是济宁大族,如今运河已然开始动工,要不是沾上铁证如山的大事,你说官府干嘛动你们?笼络着你家帮忙都来不及呢!”
邹一昂沉着脸偏头躲开她手,讽刺道:“谁知道是不是哪个狗官看中了我家的家产?!”
“那照这说法,邻府的东昌闻家也不该有好下场。”郗浮薇平静道,“但闻家一切如旧。”
“闻家宗子闻羡云不是早就靠着谄媚讨好,抱上了定国公府跟工部尚书的大腿?”邹一昂冷冷道,“我这邹府宗子年纪小贪玩,尚未能够为家里分忧……”
郗浮薇笑了笑道:“邹公子,你是年纪小,但令尊正当壮年。宋尚书之前沿途北上考察水文,人人都知道讨好,譬如说闻家。可是为什么邹府却始终无动于衷呢?难道令尊之前一直是那种清高自诩不跟官员来往的人?”
这当然不可能。
邹家在兖州府的地位,不在东昌闻家之下。
闻家子弟众多,还能容忍几个纨绔成天的不务正业,比如说得罪宋礼父女的那俩。
但主支子弟,如闻羡云父子,那都是跟地方官相谈甚欢,恨不得情同手足的。
邹家这两代却都是单传,邹一昂年纪小,又是个跳脱的性.子,至今撑不住场面。邹知寒只能自己多操心些……邹家的地位之所以一直稳固如山,跟邹知寒在宦场的人脉经营是脱不开关系的。
作为邹家这一代宗子,哪怕邹一昂属于比较顽劣的那种子弟,这些道理,耳濡目染的也明白。
何况邹知寒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常,尚夫人怀疑已久,邹一昂平常也不是没注意到,只不过一直过的无忧无虑,也就没上心。
如今身陷囹吾,再被郗浮薇点破,脸色就是苍白,过了会儿醒悟道:“你跟锦衣卫是一伙的!你根本不是来看我,你就是想劝我帮你们劝我爹招供!是不是!?”
“你爹不该招供吗?”郗浮薇反问,“你祖母,你娘,你,你的妹妹们,还有已经出阁的姐姐们,跟你姐姐们所出的外甥、外甥女……以及邹府上下的仆从,芬芷楼里还住着的傅先生姚先生,这许多人什么都不知道,你爹不招供,他们再无辜,也不能不受牵累,下场只看靖难之役后死忠于建文的那些人家!”
“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解大学士都对当今陛下三跪九叩了,那还是太祖皇帝陛下亲口说过‘道义上是君臣,恩情上如父子’的人,太祖皇帝陛下传位建文,靖难之后,可见解大学士继续执着?足见陛下乃是众望所归!”
“解缙绅尚且没有步正学先生的后尘,你说你爹何苦为了虚无缥缈的‘忠义’二字,害了合家?”
“噢,这会儿已经是永乐九年了,世人未必以为这样的行为是‘忠义’,多半会觉得冥顽不灵!”
“……”邹一昂眼中蓄满了泪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反正你不是来看我的!”
郗浮薇沉默了下,心说这小子这话……怎么重点搁在自己到底是来看他还是来劝他上面?
问题是探监,尤其是探锦衣卫的监,难道专门嘘寒问暖,提点的话一句都不说?
这才是坑啊这个傻小子!
她无可奈何的哄:“这种道理谁不能跟你讲?弄个校尉过来打你一顿,或者随便抓你一个妹妹过来威胁下,不比我这好好的跟你讲要有效果?我不是来看你的,那是来做什么的?这不是怕你接下来会受委屈,故而指点你一番?”
邹一昂抽抽噎噎,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抢功劳什么的?”
他这个时候倒精明起来了。
郗浮薇想到于克敌说的,邹府事发这么突然,就是沈窃蓝要给自己立功的机会,也不好意思反驳,起身道:“那我走?免得你不高兴看到我。”
“……”邹一昂哽咽着没说话,却快如闪电的伸手出来,抓住她裙摆不放!
郗浮薇:“……”
正要蹲下来继续跟他说话,忽然听到甬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跟着转角处走来一人,因为内中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容貌,从服饰打扮来看正是门口的校尉。
于克敌立刻迎上去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收缩,手按刀柄的同时,短促的提醒郗浮薇,“当心!”
就见甬道里升起一道雪亮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