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叠翠秀,迷障山,水月庵,一处独门小院。
眼前的观音大士像已描好了轮廓,她一肘支在绣架上,手里捏着针,眼神空茫,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光透过窗棂洒落,浅淡的影子交织成绵密的网。
院门“哐当”一声,惊醒了她。
“师姐!”一个俏生生的光头小尼姑惊惶不安地跑进来。
她心里一紧,“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过去扶住,扶着师妹让她靠在禅椅上,探手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出去利索地关了院门,又上了门闩。
回到屋里,小师妹扑到她身上,“师姐,怎么办?师姐,她们、她们……”话未出口,眼眶已红了。
她轻声喝道,“慌什么!镇定些,你去哪儿了?”拉着师妹的手想要给她搓一搓暖一暖,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我去找空圆师姐说话,她那儿忙,叫我帮帮她,我就多待了会儿,后来我看日头不早了,就出来了,谁知道新来的那几个也去领衣裳,她们就拦着我问我多大了,说什么标致不标致的,还、还摸我的脸,呜呜——”
她脸都白了,“明镜!不是早叫你躲着她们?”
明镜哭了几声,哽咽道,“是躲着来着……”
她安抚地给明镜擦擦脸,“好了,不哭了,跟我细说说怎么回事?”
“那会儿……我正跟空圆师姐说话,听见院子外头嘻嘻哈哈的,我想着与其被她们堵在屋里,不如赶紧躲开,”明镜一边回忆,一边拧着自己的袖口,“就去了屋子后头,等她们进了屋,我就赶紧沿着墙根跑出来了,头都不敢抬,好歹快走到门口了,空圆师姐突然叫了我一声,然后她们就……”
她面露异色,“空圆?”
明镜茫然的点了点头,见师姐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心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空圆她、她故意的!”
两人犹如被定住了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俱是不可置信。
空圆?怎么可能呢?那个清清静静,莲花一样的空圆!
她突然间就失却了力气。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镜眼泪扑簌簌的掉。
看着小师妹哭泣的面孔,她心底也疼,搂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师姐,我们怎么办——”
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给小师妹擦擦脸上的泪水,决然道,“这里不能再待了,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今天夜里就走。”
明镜胡乱点了点头,怔了一会儿,“那、咱们怎么出去?山上山下的路都走不得了……”
“……后山那处长了棵白果树的山崖,我带你去拾过果子的,我们用绳子缒下去!”看着师妹苍白的小脸,她定了定心,“那山崖底下有条小路,是山中猎户常走的,等下了山,咱们妆成和尚,去港口搭船。”
“那……咱们去哪儿?”
去哪儿?回家?也不知父亲还在不在泉州,即便去了,嫡母能让她进门吗?万一再把她送回来呢?父亲若是愿意管她,当初她也不至于被送出来了。
“去哪里都比留在这贼窟淫窝里强,我们早就该离开的,”她强打起精神,“咱们去——去京城。”
这些日子,逃跑的念头在她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时机,路线,如何乔装,心中一直胆怯,现在却是不得不走了。
明镜有些茫然,“回京城?”
她暗暗叹了口气,“别怕,总有出路的,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再怎么也不能像她们那样。”
明镜想起这半年来庵里的变化,想起前几日和师姐去后山采茶时撞见的腌臜事,不由打了个寒噤,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坚定。
她拍拍师妹的手,“别怕。”起身收拾包袱。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庶女,从小没了生母,父亲忽视,嫡母漠视,倒是兄姐对她还不错,身边服侍的养娘对她也尽心尽意,冷不着饿不着,日子过得不算好亦不算坏。
十岁时的一场重病,她被嫡母舍到了空门里,说要着借这“佛门净地”养好身体,若是她与佛门无缘,十年后等她二十岁的时候就接她回家。
老庵主告诉她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过是嫡母为了遮掩脸面才说的,没有人会当真,当时她病得起不来床,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心灰意冷的等死,可是等见到了水月庵的众尼姑,发现她们除了打坐念经、招待香客,还要勤作女红赚取银钱以供庵中用度——这又与俗世有何不同?
她心底不由生出几分不甘。
难道就要这样终了一生?这尘世中果真的没有一处清净地方了?
到底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水月庵决不能再待下去了,新住持智能是外头来的,不知打点了多少银子才做了这水月庵的住持,自从上任便把庵堂里的众尼当成了摇钱树,种地、织布、绣花、抄经、制茶,完不成摊派便要挨骂挨饿,家奴似的驱使。
这也就罢了,时日不长,大家就发现智能和她带来的徒弟们竟都是不守清规的,每月总有几拨坐轿的男客趁着暮色上山,每逢此时智能便派人将众尼驱赶,师徒几个涂脂抹粉去招待男客,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渐渐就有人寻了各样借口,或访友,或还俗,不一而同,总归是要离开这里,智能却不许人走,雇了山下的无赖守着上山下山的路,除了几个机灵的早早逃了,余下的都被困在了庵中。
外头不知实情的看水月庵青山掩映清清静静,其实内里早弄得贼窟淫窝一般,若不是庵里指望着她家每年送来的供奉,若不是她自己有一手别人仿不来的绣技,能让她立得住脚,恐怕早就被算计了。
浑浑噩噩活到如今,竟要落得个没下场么?
上个月家里就该送供奉来,可到如今仍没有消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心里暗暗祷告:可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
把斗笠交给小师妹擦洗,给包袱打了结,就听见院子外头有人敲门,她飞快的把包袱丢进衣箱。
“明心,明心!住持叫你去!”
开了门,门外站了个年纪相仿的尼姑,因为眼生,她客气的笑笑,“师姐,快请进!”
对方面色淡淡,“做什么呢?快走吧,住持相召也敢拖沓?”
“师姐来得正好,住持要的绣像已经绣好了,待我取来一同送去。”她笑着将人让了进来,“刚泡了茶,师姐歇歇脚尝一尝?”利索地给来人斟了茶,又翻出一碟果子来,“不是什么好物,师姐且润润喉。”
这一番殷勤到底没有白费,那尼姑坐着一连吃了五六个果子,喝了两三盅茶,一双眼睛把屋里上下内外打量了个够,见明心把一副尺长的绣像小心翼翼地卷好用布裹了,才站起身,“走吧。”
明心给小师妹使了个眼色,嘱咐道,“我去住持那里,你再烧壶水。”见明镜应下,她点点头,“我去了,一会儿就回。”
从明心居住的小院走到住持的居处也不过是半炷香的功夫,此处花木扶疏,布置得极为清净讲究,明心在外头报了名号,听见屋里喊了声“进来”,便低着头推门进去了。
她恭敬地把手里的包袱奉到住持智能面前,智能打开绣像对着光仔细看了,露出些微满意的笑容,审视着她,慢慢说道,“好,你做的很好。”
又是这种眼神……
她忍着心里的不适,垂着眼睛,并不多说什么。
智能问她,“你今年多大了?我记得约莫有十五了?”
“回住持的话,是十四。”
“十四啊……?”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智能一双水目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面上敷了粉,还点了胭脂——她心里一惊,忐忑道,“住持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门帘子突然被掀开,走进来个穿了锦袍的中年男子,身后两个姑子嘻笑趋陪,很是殷勤。
明心吓了一跳,急忙低头侧身避开几步,庵主白了那人一眼,呵斥明心,“无礼!这位是董大官人,还不来拜见!”
明心强忍着羞怒施礼。
董大官人背着手绕着明心转了一圈,才坐下伸指掸了掸袍角,拿过桌上的绣像,打量着明心。
智能呷了口茶,对明心道,“董大官人要请一副绣像,看中了你的手艺,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说说此事。”
那董大官人呵呵笑了两声,就着智能的茶杯饮了口茶,二人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眼神越发黏腻,过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官有幸见过小师傅绣的一副‘达摩东渡’,实是巧夺天工,只是那幅太小,我要的这个是要镶在五联炕屏上的,”他比划了一下大小,从袖筒里取出一轴绢画,“这幅《老君骑牛图》是要献给贵人的,还请小师傅尽些心。”
智能见董大官人说完了话,眼睛还在黏明心身上流连不去,心下定了主意,面上作出几分恼怒,“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下去!”
明心急忙退了出来,听到屋里那董大官人说道,“她是哪里人?”智能娇声道,“没良心的,我知道你的心思,瞧见新鲜的,就要把我丢在一旁了不成?”
明心脸色发白,再不敢多停,匆忙离开了。
回到住处,明镜一见她脸色,便惊道,“师姐,她们找你做什么?”
她摇摇头,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住持想的什么,她已经明白了,今天必须走,只等天一黑就得走,要是不走,也许就再也走不了了。
明心和明镜独居的小院挨着后山,院子外头还套着一层院墙,两人耐心等到天黑,踮着脚悄悄把张半桌搬到了院墙底下,踩着桌子好不容易翻过院墙,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却突然听到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呦——这是要跑哇!小尼姑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明心身形一僵,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敢回头,拽着明镜拔腿就跑。
两人累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一步也不敢停,停了就是个死,或者,比死还不如……
被那人左拦右阻,两人渐渐迷失了方向,也顾不得是上山还是下山了。
然而她们脚力有限,不管怎么跑,那人在后面追赶得紧,猫捉耗子似的,嘴里还不忘了占便宜,直逃到一处山崖,前面没了路,才不得不止住脚步。
“小尼姑不跑了?嘿嘿,跑什么呢?”
明镜揪着她的衣裳吓得直哆嗦,“求、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借着月光,明心也只能看出这人个子不高,手里提着把尖刀,只听他哈哈一笑,“哎,还真是个小美人儿,这细皮嫩肉的,不如从了我,咱们好好乐呵乐呵,没准儿我一心软就把你们放了呢?”
明心搂着明镜,心底一片冰凉,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绝望的向后挪着脚步,眼底是无尽的悲凉。
绳索早在半路就跑丢了,这会儿也只有……
“师姐——”
“不怕,不怕,”她低声道,“……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儿,命运不济,既然干干净净的来,也要干干净净的走。”
明镜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着眼泪,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人终于没了耐心,尖刀朝她们点了点,“啰嗦什么!过来!爷爷的刀子可不认人!”
明心猛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手里的包袱扔了出去。
那人一把扒开,“嘿!胆子不小!今天爷爷饶不了——”
他目瞪口呆的瞧着空荡荡的前方,待他回过神来冲到悬崖边向下看去,夜幕下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
明心动了动手指,浑身无处不疼。
“大、大哥!这儿还有一个!哎?这是个活的!”
“救……救救我!”
脸上被摸了一把。
“看这细皮嫩肉的,大哥,留下不?”
“留什么留!这两个定是前面山上的尼姑,”对方说着,便伸过手来在明心身上寻摸,明心这会儿动不了,也只能任他所为,没几下就把她身上藏的银钱和度牒都搜了出来,“已然死了一个,让人知道了,咱们须脱不了干系。”
她的心猛地抽痛起来,“……谁?……谁、死了?”
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年轻猎户又凑近了些,听到她的问话,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也是个小尼姑,都死透啦,你倒好运!”停了停,又嘿嘿笑了,自言自语道,“遇上我们兄弟,也算不得好运了。”
明心没有答话,她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涌。
见她呜呜的哭,年长的那个狠声喝道,“噤声!引来了人就麻烦了,还不如这就结果了你!”
那年轻的把年长的扯到一边,嘀咕道,“大哥,这个长得不错,不如弄回去养一养,卖几个钱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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