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滟天光下,蓬莱池上水光流转,碧波潋潋,沿岸垂柳碧青如玉,一树树繁绿曼曼扑地,千条万条郁青丝绦随风翻飞,碧影云起,风姿袅袅临水照,连带着从湖畔吹来的风也带了一丝绿意,清凉舒爽,怡神静气。
风过处湖畔花树落英纷纷,扑花如雪,迷乱了蓬莱池上的佳人丽影,更添迷蒙凌乱之美。
走到白玉石桥上,望着蓬莱池上万顷波光,碧翠明镜,我略微一沉吟,冲着身旁一同前来的严淑媛缓缓道:“淑媛姐姐,妹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困扰许久,忧思难解。姐姐聪慧,不知能否为我解开这个疑惑?”
严淑媛见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像说笑,面上的微笑滞了滞,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妹妹正当盛宠,又身怀龙嗣,深得陛下爱护,妹妹还有何事可忧呢?”
我略微蹙眉道:“正因陛下对我爱护有加,我才不得不忧心,忧心有朝一日被人暗害了性命去!”
我看着严淑媛保持平静的面孔继续道:“陛下宠爱我,却也容易招来其他姐妹的怨恨,难保有人不会起害人之意,前头的潘容华刘昭华便是例子。后宫姐妹对我诸多不满,我实在害怕,害怕有一日被她们算计了性命去。淑媛姐姐,你不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罢?”
严淑媛乍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微怒道:“妹妹怎会如此作想,我从来待你如姐妹,敬重爱护,半分轻慢也无,妹妹怎么能疑我会害你呢?!”
腹下渐渐作痛,我知是来时服下的落胎药丸起作用了,微微咬牙忍着,保持面色如常,冷笑一声,“是么,这宫中之人惯会做戏,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人心难测,我又怎么知道姐姐你平日里的敦厚良善不是装出来的呢?”
严淑媛面上愕然,似是不明白一向和善的我怎会突然对她冷语相向,直白不讳,忙道:“是不是有人在妹妹跟前嚼了舌根子,才叫妹妹这般误会于我?”
腹下的痛楚愈加剧烈,我也不想再跟她耗下去了,便道:“是不是误会姐姐自己心里清楚,缕梅园宫宴那晚,姐姐敢说,不是你叫苏桐推的我!”
严淑媛如画的眉毛一跳,平静的表象终于维持不下去了,只淡笑着掩饰道:“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上前一步,纤纤玉指一把扣住她的手,清冷的瞳眸扫向她,“姐姐好算计,趁乱把我推向刺客。事情一旦成功,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死于刺客之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就算事情没有成功,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被谁推的。就算知道了,也可以用混乱中不小心推倒我来作为借口推脱干净。淑媛姐姐,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今日古怪的反常终于引起了严淑媛的警惕,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她有些慌乱地想逃,但仍然保持清醒道:“妹妹你正在孕中,情绪不稳,难免胡思乱想,我就不在这惹你心烦,先行一步了。”
翻飞的碧波垂柳,斜眼间透过密密成云的绿叶看到一角明黄的绣龙纹的衣袍,我打定了主意,紧紧掐住严淑媛的手腕,故意大声道:“姐姐你今日一定要跟我说清楚,缕梅园宫宴那晚是不是你叫人把我推到刺客那里的,原来你一直以来的温善贤良都是装的,你居然想要害死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严淑媛挣扎着想要脱离我的手。
“你不用再装了,我都知道了,推我的人是苏桐。她是你宫里的人,不是你唆使她的还有谁。你根本就是想趁乱害我性命,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恶毒!”
尖尖的指甲掐进严淑媛玉白柔嫩的手,严淑媛终于忍不住呼痛,一把推开我。我顺势松开手,身子往后倾斜,脚下一滑,便从高高的白玉石阶上摔了下去。腹肚受到重重的撞击,巨大的痛楚中,似有粘稠的液体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无力地闭上了双眸……
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人影晃动,掌心温热,身体里空落落的好像流失了什么,整个人沉重而僵硬,动也动不了,稍微一动,便觉无数痛楚密密麻麻的漫袭全身,动弹不得。
视线渐渐清晰,陈蒨惊喜的脸庞映入眼帘,“青儿,朕总算盼到你醒了!”原本交握的手更紧了。
“我睡了很久么?”刚一发声,便觉得嗓子干哑难忍。陈蒨急忙倒了一杯水过来,我就着杯沿喝了下去,这才觉着好点。
“淑容妹妹可是整整昏迷两天了,陛下很是担心妹妹。”是韩修华的声音。
是了,整件事是我们共同设计的,我的计划是把严淑媛约到蓬莱池石桥上,她则负责把陈蒨引到那边去,陈蒨就会看到严淑媛把我推倒这一幕。于是乎,严淑媛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这样成立了。
我抚摸着已变平坦的小腹,似是不可置信,泪盈满眶,喃喃道:“陛下,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陈蒨不自觉地松开我的手,不忍直视我的目光,两道浓眉痛苦地紧蹙,“青儿,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孩子没了?”我如受重击,不能自己,凄厉的哭喊,“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陛下,我们的孩子呢?!”
我挣扎着起来,手扯住一旁的床帏,丝绣芙蓉荷叶的樱紫纱帐几乎要被我扯得断裂。
陈蒨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声音带着痛意怜惜,“青儿,你还有我,我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心痛之下的真心流露,他都忘了自称“朕”了。
我伏在他的肩头,像一只伤心无助的小兽,凄然泪下,“陛下,孩子没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陈蒨的下巴抵在我的一头青丝上,“你放心,朕已将严淑媛治罪,伤害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宽慰之中又带着一股阴鸷。
我自觉地靠紧他,哭得愈加悲恸了起来。
我的伤心并非全然虚假,毕竟是我的孩子,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不可能没有一点心痛,若是他的父亲没有这么可恨的话,我还是愿意把他生下来的。我是这么痛恨陈蒨,就算勉强生下这个孩子,我也没办法勉强自己喜欢这个孩子。我不是一个轻易认输和屈服的人,也不会为了孩子迁就我的一辈子,往后必定会千方百计地逃离陈蒨,那么这个孩子的童年将会在缺乏母爱和父爱的阴影下度过,不会有幸福。生下他,于我,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于他,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我想我的孩子也不会愿意有这样痛苦糟糕的人生,没能来到这人世间,反而会更快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多希望,我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
没有来到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恨,痛裂撕心,恨入骨髓,破碎不堪。
“青儿,你既知当初推你之人是谁,为何不早早禀报于朕,以免今日之祸呢?”
“我虽看清了她的面貌,却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是严淑媛宫里的宫女。严氏甚少将苏桐视于人前,青蔷如何能得知?一直到前几日,青蔷无意中看到她,才方知她是严氏宫里的人,一时激愤之下,前去质问严氏,谁知她……”我一脸悲戚,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定是那严氏见事情败露,便加害于你,杀人灭口,一尸两命。”陈蒨眸中闪过冰冷的恨色,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背,清池般的眸子竟闪过一抹害怕,“幸好朕及时赶到,青儿,朕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严淑媛被冠以“残害皇嗣,谋害宫嫔。”的罪名打入了冷宫。
在我昏迷的期间,陈蒨命人抓来了那个叫苏桐的宫女,她倒是嘴硬,一翻严刑拷打也没能撬开她的嘴巴,直到陈蒨以其家人相胁,这才招出严淑媛曾命她谋害于我的事。经此一事,加上陈蒨亲眼所见,严淑媛将我推下石桥,因此小产。桩桩件件,陈蒨已认定严淑媛罪不可赦,对她厌恨至极。严淑媛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陈蒨发落到了冷宫。
严淑媛此事一出,后宫一片哗然,除了孔贵妃觉得畅快以外,多数人都秉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毕竟严淑媛的温婉和善是后宫有目共睹的。无论宫人还是宫妃,多多少少都受过她的恩惠,心中都不愿意相信严淑媛会残害宫嫔,甚至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害怕,怀疑我为了争宠使计陷害了严淑媛,害怕她们将来的下场会和严淑媛一样。
平日与严淑媛交好的宫妃前去求情,都无一例外的被陈蒨严厉的一番训斥,有的甚至被禁了足,有了前面这些人的教训,便再无人敢去为严淑媛求情了。
头一胎就流产,这次小产对我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御医说我以后恐怕很难再怀孕了。这样正好,我以后也不必费心地去想法子避孕,也不必担心陈蒨会怀疑什么了。能不能怀孕的对我倒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在意。
陈蒨对我既歉疚又心疼,更加倍地对我好,心中仅剩的一点的怀疑也消作了云烟。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韦庄的《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泪沾红袖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