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帮你,拿我的命
杜平飞双手抄在袖子里,斜眼看着眼前的人,说道:“你何不亲手杀一回?”
谢风华嗤笑,“干嘛这么重的戾气?我可没招惹你!”
杜平飞眉间冷然,却是一笑,说道:“那你可以走了。本宫不欢迎你。”
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识趣地离开。
可,这人是谢风华。
听到这话,谢风华唇角的讽刺更深了几分,看着她道:“真是看不出来,皇后娘娘的手段越来越高明,肚量却越来越小了。前几天刚被人算计,今日就出手扳回一局。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还真是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含笑拱了拱手,佯作恭维之意,只那眸光是异常的冰冷和沉静。
杜平飞见不得她这般阴阳怪气,微微偏头,用一种更加冰冷尖锐的目光看着她,道:“是元少夫人的头衔不好听,还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官儿不好当,你居然跑到本宫这里来说教?”
说完,她便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理起那一头秀发。
谢风华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讥笑道:“说吧,你是怎么说动孙横波,配合你演那一出戏的?”
杜平飞手下动作一顿,道:“你真是高看本宫了。本宫哪里来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孙小姐之所以会遭受无妄之灾,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她从镜中看着背后那人微沉的脸色,心中略微得到些占于上风的痛快感。
在整件事中,孙横波始终是最无辜的替代品。
云罗郡主本就是要针对谢二的,结果是她阴差阳错地误入陷阱,替谢二承受了这桩祸事。
这一点,她们都心知肚明。
只是,谢风华并没有纠结于此,而是冷漠道:“什么手笔不手笔?说得那么煞气冲天的?这些九曲十八弯的东西,我可真的不懂了!”
杜平飞对她微笑,说道:“你觉得,跟本宫说这些,会有意义?”
谢风华不接这个话,掰开她的手,拿起那把梳子,手指突然划过她的脸颊,啧啧叹道:“今日这脂粉够厚,倒是能盖住脸上的伪装。云罗郡主落得如此下场,你高兴了吧?”
“高兴,”杜平飞说,“恰好本宫这里还有些脂粉,不如就赏了你吧?”
“赏就算了,”谢风华一梳到底,扯下两根乌黑细长的头发,不咸不淡道,“我怕用了脸上起疹子。”
杜平飞吃痛,却一脸可惜,“人丑不能怪胭脂。是时候把那满心肠的算计收一收了。”
“算计不敢当。”谢风华丢了梳子,双手压在她的肩头,沿着肩膀慢慢移动到脖颈,微凉的指腹停在脉搏跳动的地方,笑道,“比起娘娘,我这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真要论起权谋算计的高手,非娘娘莫属。”
杜平飞顿时身子绷紧,感受到脉搏上的冰冷,佯作镇定道:“这才说了几句话,就恼羞成怒了?你不是牙尖嘴利吗?怕什么?”
“我怕死啊!”谢风华慢慢感受着脖颈那处跳动的频率,说道,“都说后宫杀人都靠一张嘴,我自知嘴拙,又岂敢在皇后娘娘面前班门弄斧?这不,只能用我惯用的手段了?”
杜平飞忍不住嗤笑,“那你也找错人了吧?云罗郡主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不能。”谢风华眼睑微垂,对杜平飞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认准你了。”
“好啊,”杜平飞看向镜中的女子,说,“那本宫倒要看看,你要做什么?”
她微微抬头,帐子上映出两人的影子,一坐一站,仿佛美娇娘坐在郎君前,两人正对镜梳妆,无端充满了一股闺房之趣。
然而,两人眼里俱是冰冷一片,只是那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灿烂,仿佛谁的脸色先僵硬谁就输了一样。这份倔强,还真是透着一股罕见的相似。
帐外遥遥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时也没说话。
片刻后,谢风华挑起杜平飞鬓边垂落的卷发,轻声道:“其实,你又何必这样亲力亲为?杜家虽然落败,你不是已经置身事外了?只要皇帝不将你查办,你的皇后位置就坐得稳稳当当的。”
“可本宫不甘心啊!”杜平飞却轻描淡写,“凭什么他杀了杜家的人,本宫还要感谢他留下这一条命?凭什么北恒王这家人骑到头上,本宫还不能反抗一下?”
又凭什么,她的处境要比那个人悲惨一千一万倍?
岂料,谢风华听了,却是发笑,“这不是你费尽心思求来的?”
杜平飞怔了怔,掰断了一截梳齿。
没错,这本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可人心易变,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夫妻多年得到的是比陌生人都不如的结局?
她不甘心!
而现在,她不想继续下去了。
谢风华知道戳中了她的痛处,也收回了手,冷冷道:“既然你不肯说,那不如让我来猜猜?之所以能说动孙横波配合你,不过是利用了杜怀绍吧?如今你倆也算是相依为命,杜怀绍知道你这么抬举他,竟然将他作为煽动孙横波为你所用的筹码么?”
杜平飞陷入了沉默当中。
这个人,好像很聪明,不仅时不时能猜到她的心思,还能根据蛛丝马迹查出隐藏至深的东西。这种被窥探的感觉,还真是无比讨厌。
谢风华看了看帐门,又道:“你自己想清楚,不是谁都能做你手中棋子的。孙横波何其无辜,你若是还打着她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死了心。你跟杜怀绍在谋算着什么,那都是你们的事,可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
说完,她暗含警告地瞪了杜平飞一眼,便掀开了帐帘。
正欲离开,耳边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她扯了扯嘴角,大步离去。
而另一顶帐子内,孙横波正睁眼看着白色的帐顶,眉头深锁,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时,帐帘突然被人掀开,她以为进来的是自己的婢女,当即无精打采地吩咐道:“我都说了,没事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她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上半身微抬,往帐门看去,突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因为起身时,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杜怀绍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却中途想起两人的身份,尴尬地停了停,随之将手收了回去,语气里带了几分关切道:“你……你可好些了?”
“好些了。”孙横波忍着疼痛,龇牙咧嘴道,“你怎么来我这里了?”
杜怀绍看着她,问道:“今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为何要这么帮我?”
“帮你?”孙横波不自然地别过脸,笑道,“你怎么觉得我是在帮你?”
杜怀绍沉默了会儿,才道:“那天,你明明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之所以会当众说起这个,是得了杜皇后的嘱咐吧?我来猜猜,杜皇后是拿我来与你谈判了么?”
说完,他自嘲一笑,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孙横波不禁问道:“你跟皇后娘娘不是堂姐弟?为何感觉这么生疏?”
生疏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
而杜怀绍笑容中的讽刺意味更深了几分,撩起袍子席地而坐,仰着头看她,说道:“我是二房卑贱低下不被看见的庶子,她是大房身份尊贵的嫡女,你觉得我俩会有什么交集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家中的事,尽管他努力想要表现得不在乎,可孙横波却从中窥见了一丝酸楚。
杜怀绍鲜少在外人面前说起心中的想法,可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个女子时,突然萌生出一股想要倾诉的冲动。
短暂的思考后,他便继续道:“说起来,也是我唐突了。你也是丞相府尊贵的嫡女,自然体会不到庶出的艰难。你可知道,作为庶子,怎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吗?”
“怎样?”孙横波的心绪被他牵动,下意识就问道。
却见他摇摇头,嘲讽一笑道:“庶子,需要能屈能伸。嫡子得意时,你要上前附和;嫡子失意时,你要主动为其铺路,绝对不能阻了那些人的路。否则,等待你的就是数不清的麻烦和打压。”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明明都是杜家子弟,都有一身好本事,只不过爬出来的肚子不一样,人生便是天壤之别!
当初,杜怀盛被寄予厚望,率五万援兵赶往前线,他想要同父亲讨一份恩允,扮作普通士兵跟随在援兵之中,也好锻炼下自己的本事。可他那位好大哥知道后,不由分说地将他关在了自己的房屋中,并派人严加看守,硬是不让他出门半步。
家人不问是非,也不管他的死活,竟是默许了杜怀盛的行为。
这就是杜家人!
冷血,残酷,不分黑白是非,不计任何手段!
他曾经尝试过,从杜怀盛手底下抢几个功劳,可每次都无济于事。好在他那位大哥犯下那等滔天大祸,不仅自取灭亡,还将整个杜家二房搭了进去。
不得不说,这很畅快!
杜家成为过去后,他带着杜蚕栖身于破屋之中,也不是没想过这一连串的事情。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后悔的。甚至为了活命,趁乱偷偷地爬上了宫门角楼,在誉王射箭时,挺身而出,挡在了皇帝的面前。
之后,皇帝不要他的命,却像是赐予了他新生。
逃脱了杜家的牢笼,他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
可这些可能里,却意外闯进了一名女子,他还是极其不安的。
或许,也是时候划清彼此的界限了。
思及此,他略一思忖,便道:“孙小姐,我很感谢你拿火灵芝救了我的命,甚至还答应了杜皇后的要求,撒了这么一个生死大谎。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对此也是受之有愧。今夜冒昧前来,只是想跟你说一下,将来若是有什么事,大可直说,我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孙横波以为他误会了自己,急道:“你别这么说。在千菊阁时,若非我去找你,你也不会被北恒王的人抓住。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苦笑道:“而且,我也没帮上你的忙……”
帮没帮上,不用她说,杜怀绍心中有数。
那日惊马时,孙横波并非找不到机会脱身,却选择在那样危急时刻跳下来。起初他还有些想不通,可仔细思考过后,心中却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问道:“孙小姐何必如此谦虚?那日你选择让我接住你,难道就是真的没别的想法?”
说完,他怔了怔,有些懊恼为何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待看到她不自然的神色时,那些疑惑也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她果然存着为他铺路的念头。
本来,他在宫门前,为皇帝挡下一箭,这条命就这么保住了。这次又救下了丞相的千金,可想而知,若是孙明远在皇帝面前为他说几句话,那么残留在他身上的桎梏便都迎刃而解。
这份心意,不可谓不深沉可贵。
可他何德何能,受得起这般费尽心思的恩惠?
孙横波见他脸色沉了下来,一时也急了,连忙道:“你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妥。你也是受了我的牵累。我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恕罪而已。”
她低下头,心里却浮起一抹苦笑。
这罪,恕得也太难了些,差点连命都丢了。
见她不肯承认,杜怀绍也不好继续揪着不放,只能道:“你做的这些,我都铭记于心。我还是那句话,将来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直说。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帮你……”
“拿我的命!”
孙横波心中大震,不敢置信地抬眸看他,却见他神色郑重而坚定,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无端有股被保护的安全感。
她连忙低下头,点头嗯了一声,又问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从军。”杜怀绍道。
如今,皇帝和整个朝廷都对杜家人心存忌惮,他若是继续留在天京,基本一眼可以望穿最后的结局。可既然这条命没能被人拿走,总要做些什么吧?
而军营里大多是不分阶层的子弟,从低层开始做起,或许会更容易些。
可孙横波听到这话,连忙阻止他,“你先别急。多少人想要闯入天京,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以你现在的身份,一旦离开,再回来就难了。你再等等,等等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杜怀绍皱眉,不解道:“等什么?”
孙横波自有主意,此刻却不能明说,只能板着脸怒道:“我说让你等就等,哪儿来那么多问题?你刚才还说听我的,这会儿就要阳奉阴违了吗?”
明明是虚张声势的呵斥,杜怀绍却也不拆穿她,只道:“那我便等等。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到时再告诉我吧。”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杜怀绍简单嘱咐了几句,便也离开了。
孙横波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抚了抚后脑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而杜怀绍走出帐门后,却与迎面走来的谢风华打了个照面,他抿了抿唇,冲对方点点头,便也错身离开。
谢风华看了眼前方的帐子,本来还想去问孙横波一些事情的,现在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看到杜怀绍出现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也罢,她不过是个外人,不能去插手太多事。
第二天很快就到来。
北恒王折损了最心爱的女儿,王府世子也还受着伤躺在王府里,不可谓不损失惨重。是以,他对此次秋猎中生事的人厌恶到了极点。可赐死云罗郡主的人是皇帝,不管他有多不满,却也不能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不过,那到底是乱了心性的人,行事也越发不可捉摸起来。这日一大早,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带着云罗郡主的尸身向帝后请辞,提前回了云州。
按理说,这也实在不合规矩,可帝后二人却也随着他去。
众人又在猎场待了半天,之后也启程回云州。
却不想,刚入城,云州城守便呈上了一封急报,其上写着北冥国二皇子带着兵马一路南下,出其不意地将云州北部三座城池夺了下来,大有往云州进攻之势。
一时间,朝野震惊。
赵沛立即召集大臣议事,商讨着出兵之策。
可眼下摆在众人面前的,却是非常棘手的问题——帝后和多数大臣都在云州,要出兵,只能调动云州驻军和北恒王的封地守军。
云州驻军也才五万兵马,根本不足以对抗北冥国二皇子的八万大军。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将主意打到了北恒王的封地守军上。
当年,北恒王跟随先帝立下汗马功劳,又忠心为国功在社稷,不仅得到了先帝的封号嘉赏,更被允许拥有两万的封地守军。
这在梁朝史上,却是独一份的天大恩赐。
可皇帝刚把北恒王的女儿赐死,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北恒王不可能会借这个兵。
当某位大臣提到这个提议时,北恒王立即站出来找借口拒绝,那义正言辞的模样,便是皇帝都不敢强逼下去。
可不逼,无兵可出,云州便危矣。
一时间,局势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赵沛将众臣挥退,关起门找北恒王聊起来了。
谢风华走在回千菊阁的路上,刚拐过一个弯,却见杜平飞正站在路边,身姿窈窕,神色清冷,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不欲与这个人有太多交集,正欲错身走过,却被杜平飞喊住,“你瞎了吗?竟然看不到本宫在这里?”
冷不防被这么说,谢风华心里的火气顿时蹭蹭地窜上来,反驳回去,“大晚上的,你不在房间里待着,莫不是专程来等我的?皇后娘娘,就算皇上伤了你的心,你也不能移情别恋到我这里吧?”
“假如,本宫就是来找你的呢?”杜平飞自动忽略掉她后半句话,话音一转,便问道,“听说,要出兵?”
谢风华愣了愣,随即笑道:“你的消息还挺快。既然知道了这事,是否可以放我走了?”
说着,她便抬步往前走去。
这时,杜平飞却道:“皇上要出兵,势必要求助于北恒王。让本宫猜猜,咱们这位北恒王是否会愿意?”
“你觉得呢?”谢风华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挑眉问道。
杜平飞却嗤笑道:“北恒王好歹也是老狐狸,一双儿女遭遇了那等惨事,想也知道他不会愿意。那么,皇上要说服他,也只能采取特殊的安抚手段了。”
她思路无比清晰,在说到“特殊”二字时,脸上满满的嘲讽之意,拊掌惊道:“哎呀,本宫还以为能清静一段时间呢!如今看来,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深宫清冷寂寞,多一些人,娘娘也多点乐趣,这不是挺好的?”谢风华可不认为,杜平飞会怕什么送进深宫的家族女子。
杜平飞冷哼了一声,想到这个可能,她忽而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说道:“还是你了解本宫。自从你姐姐死后,本宫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乐趣了。这些人,还真是不知死活……”
谢风华懒得理会她,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杜平飞强撑着的笑容终于换成了阴沉和狠厉,路边悬挂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衬得那张脸三分落寞七分诡谲。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心中便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可环顾四周,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知不觉间,她便走到了这里,并且拦下了谢二。
说起来,一国之后沦落到这般地步,不是不可笑。
她知道,皇帝必然会答应北恒王的条件,也不是惧怕这样的结果,只是心头的冷无法忽视,更无法消除,无奈之下,只能找了谢二来发泄。
此刻她抬眸,能看到北恒王逐渐靠近的身影,几乎可以想象那张老脸上的意气风发,那些狂躁不安的情绪突然就沉静下来。
谢二有句话说得不错,只要皇帝不查办她,她的皇后之位就会稳稳当当的。
这时,恰好萧遥正出来寻她,她便也走了回去。
第二日,皇帝下了旨意,封北恒王府二郡主为贤妃,随驾回京。与此同时,云州隶属于北恒王府的两万封地守军,随云州驻军一同前往北部战场。
赵沛还钦点了两名率军将领,分别是元旻舟和谢风华。
九月十五,千菊宴开宴的日子,一队人马在定远侯夫妇俩的带领下,往云州北部火速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