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仲春时节,苍龙抬头。
各地陆陆续续地开始祭祀龙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江南依山傍水,是富庶繁华之地,对龙神的崇敬尤甚。龙抬头这天,乡间会抬着泥塑的彩色飞龙踩过湿润的土地,供奉瓜果和活牲。
越是富有的地方,祭祀就越盛大。有名望的乡绅甚至会争抢为龙神供奉祭品,将此视为荣耀。
——
江南,常州。
红绸缠绕在青色的龙身上,两侧民众夹道欢呼。高楼上有人抛洒大把大把的彩色纸花,纷纷扬扬仿佛一场五光十色的大雨。迎接龙神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车轮忽地碾过一块青石,车辇上的苍龙摇晃一瞬,红绸突然断裂,苍龙便如山陵崩塌一般砸了下来。人群慌乱地躲闪惊呼,泥塑的苍龙摔得粉碎。
“那是什么?”
有人看见一地碎裂的苍龙中滚出一个长条形状的东西来,胆子大的上前拨弄了一下,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躲进了人群中。
“是死人,龙神肚子里有个死人!”
——
常州最大的青楼,醉金楼。
祭祀龙神的神像里藏了个死人,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买欢的客人搂着女子细软的腰肢时也忍不住要高谈阔论几句,言语间带着恶毒的揣测和诅咒。
严六游走在人群的边缘中,趁人不注意闪进了一间卧房。
这间卧房属于醉金楼一个人老珠黄的舞姬,此刻这间装饰得暧昧温情的房间里坐着六个人,每个人都在长袍下穿着贴身的软甲,带着细细长长的刃。
舞姬穿着一袭薄纱的舞衣,在人群中间起舞。
严六走进屋里,舞姬便停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坐进一个男人怀里,叼起酒杯喂他。
“确认了,青龙塑像里的人就是山鬼奎。”严六面无表情地说,“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的骨头了,筋脉全断。身上只有一道伤口,从痕迹判断,应该是公子舟。”
舞姬痴痴的,像是不知道屋子里的人在说什么,只是含着笑搂着男人的脖子和他亲昵。其他人也丝毫不避讳她,自顾自地激烈讨论起来。
“公子舟有这个本事不稀奇,可他把尸体塞进青龙像里干什么?向我们示威吗?”
“山鬼奎死了,他有没有把我们的行踪泄露?他失踪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们应该撤出去!”
“往哪里撤?撤到北方还是南蛮,再撤我们就要撤出江南了!”
一群人横眉冷对,几乎要拔剑相向。舞姬痴笑的呓语显得格外突兀。
“公子舟”在山鬼氏的情报里是一个很神秘的人,这个称呼来源于一个死于他手的刺客。那名刺客死后的尸体没有处理干净,他通过手指的姿势向山鬼氏传达了一个信息——这个人神出鬼没,令山鬼氏损失惨重的人,名字里有一个“舟”字。
至于公子舟是男是女,山鬼氏偏向于他是个男性,也有少部分刺客认为他是个长相阴柔魅惑的女性,因为有相当一部分男刺客死的时候身上带着淡淡的香味。
公子舟三个字早已上了山鬼氏悬赏的榜单,他的人头价值千金。
“好了。”抱着舞姬的男人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躲不能解决问题。”男人慢悠悠地说,“既然公子舟找上门来了,那就杀了他。公子舟没什么可怕的,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死。但这个人已经成为家族的心魔,杀死你们的是你们心里的恐惧。”
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其他人很快平静下来。
坐在男人腿上的舞姬忽地“咯咯”笑出了声,笑声清脆仿佛银铃。所有人的神经都像是骤然被扯紧的蛛丝,警惕而充满杀机地盯着她。这个舞姬被他们下了药,对下药人言听计从,不久之后便会暴毙身亡。
按理说,她不是什么危险的人。
可是舞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柔情万种地搂着男人的脖子不松手,“阎王唤,鬼差走;血封喉,公子舟。”
被她搂着的男人神色忽然一紧,猛地攥住她的脖颈想要把她拎起来。可舞姬的动作更快,她的手像是利刃,轻易地没进男人的后颈,剥离骨肉。
其他人一拥而上,想要撕碎忽然暴起的舞姬。却有一只猫从不知何时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窗户跳了进来,坐在舞姬和众人之间,无知地舔了舔爪子。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舞姬轻盈地从僵硬的男人身上跳起来,素白的手上带着淋漓的血。
“她不是那个舞姬,她是十鬼之一的‘截脉手’。”
不知是谁出声道。
戴着人皮面具的洛霜衣甩去手上的血,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还不动手吗?大名鼎鼎的公子舟。”
众人脸色突变,警惕地扫视身边的同伴。第一个被严重怀疑的就是最后进门的严六。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这么拙劣的离间计都看不出来吗?!”严六恼怒道,“谁是公子舟,抓住截脉手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都拿下!”
有人果断一声令下道。
严六不出意料地激烈反抗,本就对他心怀疑虑的山鬼氏刺客愈发笃定,下手不留情面。洛霜衣左右躲闪着攻击,动作流利优美,游刃有余,慢慢地向严六逼近。
洛霜衣脸色肃然地对严六道:“快滚!”
严六气得要吐血,刚要破口大骂,一柄细长的剑刃洞穿了他的心脏。严六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心口带血的银白剑刃,又顺着剑刃看向持剑者。
那个人确确实实长着一张他熟悉的脸。
“嫌我碍事?那你可就要一打四了。”
长时间伪装别人的声音,沉舟嗓音略带沙哑地说。他抬手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环视众人。
“闻名不如见面,区区在下不才,正是公子舟。”沉舟皮肤苍白,眉眼秾丽,微微一笑道,“想要我命的,可以开始排队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两人攻向沉舟,一人攻向洛霜衣,最后一人猝不及防地往窗户扑去——即便今天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也没关系,公子舟已经露脸,只要把他的相貌传出去,权当拿这六条命买了他的情报,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随着窗户被撞开,木头、窗纸和刺客的身体在一瞬间开裂,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刃把他拦腰劈开!落地只在须臾,刺客死不瞑目地回头,看见自己断开的下半身——还有窗前绷紧的一根如琴弦般的东西,滴滴答答的血滴落。
屋子里,血战已经结束。
沉舟反手握剑,死死地将手下按着的刺客钉死在桌面上,剑锋微微透出桌面。洛霜衣在那身薄如蝉翼的舞裙上抹干了手,略带不满地端详沉舟:“为什么那么晚才动手?”
“不然他们怎么狗咬狗?”沉舟一点也不歉疚,戴上银色鬼面具,转头在屋子里找猫。
山鬼氏用的杀手剑细而长,杀人甚至不必自己沾血。沉舟身上干干净净的,只有衣袖边缘浸了一层血迹。他在桌子底下找到了竖起耳朵的白猫,白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沉舟冲它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白猫凑上来舔了一口糖,像是通过这个熟悉的动作确认了投喂者的身份,安心地被沉舟抱起来塞到衣服里。
“收拾干净,走了。”沉舟拆下窗户上那根杀人利器扔给洛霜衣,翻窗户走了,靴子无动于衷地踩在血泊里。
“喂,帝都那边的情报通道打通了。”洛霜衣忽然说。
沉舟停下了脚步。
“我们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是,皇帝因为一个宦官的死,把云中楚氏的大小姐禁足在秋叶山居,已经三个月了。”
沉舟骤然攥紧了拳头。
——
帝都,秋叶山居。
楚识夏坐在檐下的太师椅里,仰头望着融化的积雪如泉水般流淌、滴落。晴空一碧如洗,白鸟的翼梢在流云间刻下划痕;手边的金丝鸟笼里,翠色的雀儿悠闲自在地梳理翎羽。
这是楚识夏被禁足的第三个月,从禁足开始的第一天,裴璋就迫于压力搬出了秋叶山居。
楚识夏被罚跪宣政殿前的第三天,孙厦莫名其妙地被人溺死在湖中。皇帝勃然大怒,虽然没有证据,却仍然怀疑是楚识夏心存报复所为,下令将她禁足。
楚识夏没有辩解,坦然接受。
金丝鸟笼边放着一摞厚厚的信笺,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知所云的文字。那是用云中探子所用的暗语,需要用特定的秘钥对应解开。情报讲究精简干练,这些纸上的暗语却过于长了,读起来过于晦涩。
最上面一张纸写的是:“祥符十四年初,拥雪关破。”往前数则是:“尔丹可汗,横空出世、身份不明的青鹰部首领。”再往前是:“陈氏弑君篡位,白焕为虎作伥。”
“大小姐。”玉珠走到楚识夏身后,轻声唤她。
“怎么了?”楚识夏心平气和地问。
“齐王殿下来了,”玉珠神情复杂地说,“带着圣旨来的。他说,陛下下令解除了您的禁足。”
楚识夏回头看着玉珠并不好看的脸色,开玩笑道:“你好像比较希望我一直被关着。”
玉珠摇摇头,说:“齐王殿下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滨州瘟疫横行,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庆州吴光揭竿起义,号称大周无德,借背离新政之名,行反叛之实。”
楚识夏点点头,平淡地表示知道了。
“大小姐,陛下此时解除你的禁足,莫非是想让二公子率兵平叛?”玉珠有些急促道,“又或者,他深知云中楚氏麾下不出阕北,是想让你……”
“好了。”楚识夏打断她,平静地说,“就算他让我去平叛、赈灾,我能不去吗,我敢不去吗?”
“可是——”
“帝都这些花拳绣腿的草包,哪个能打赢叛军?”楚识夏起身,抚平衣上的褶皱,轻描淡写道,“我不去,难道看着叛军打到帝都来,再让二哥千里驰援、起兵勤王?”
“你猜他更忌惮叛军,还是拥雪关三十万精兵?”
玉珠低下头,眼中带泪,低头哽咽道:“大小姐十八岁生日还没过呢。”
楚识夏曲起手指擦掉她的眼泪,轻声哄道:“好了,有什么可哭的。云中楚氏,哪有不上战场的。”
“这不一样,二公子上战场的时候比你还小,可他身边有大公子,有老王爷。”玉珠泪眼汪汪地说,“可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