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三十里之外,三叠泉驿馆。
一行百人的马队停在驿馆外,马队中人个个身材精壮,即便披着黑色大氅也掩盖不住强悍的身体线条。这群人在杂乱热闹的驿馆里显得格格不入,沉默而快速地大口吞吃食物,发出节律一致的咀嚼声。
周围人被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震慑到,议论声也不由自主地小了许多。
“云中的楚明修打退了北狄人,看来这镇北王府又要加封咯!你说,云中楚氏以军功传家,何以让那病恹恹的楚明彦当了王爷,冲锋陷阵的弟弟只做了个将军?”
“还不是老王爷偏心?云中全靠楚明修给镇着,要不就靠楚明彦一个病秧子,哪能让那些兵痞子心悦诚服?”
“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要我说,楚明修就该推翻他这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哥哥,自己做王爷,岂不快哉?说到底,还是怕千夫所指,怕人家说他颠倒长幼尊卑。”
“连北狄人的刀都不怕,却怕言官的口水,何尝不是一种孬货?”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又是一阵推杯换盏。黑色鸦群般的男人们中间,有几个人忍不住放下碗筷,去握桌面上的刀,却被一个男子按住了手腕,微微摇头,示意他们不要生事。
“云中楚氏,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前段时间废太子和霍文卿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男子在低垂的帽檐下眯起了眼,静静地听着那桌子人侃大山。
“听说叶家秋海棠宴的那天,楚家那个女儿也在。这霍文卿貌若无盐,废太子都只看上了霍文卿,而没看上楚家的,可想楚家这个长得跟个夜叉似的。”
“分明是楚家那个跟好些个男子不清不楚。成日里往群玉坊厮混的,又是什么大理寺卿的儿子,又是什么羽林卫,又是什么裴家的少主,谁知道摸过几次手,颠倒过几次鸳鸯被?”
有人嘿嘿地笑起来,说:“云中的姑娘骑马射箭,长相先不提,吹了灯,那腰身、那小腿,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们能比的。那叫一个……”
先前制止部下的男人松开了手,干净利落的一个字:“打。”
忍耐多时的男人们抄起带鞘的长刀,大刀阔斧地走到那群人中间,一把掀飞了桌子。桌上的牛羊肉、烧刀酒和锅碗瓢盆摔得乱七八糟,虎狼般的男人们提起这些侃侃而谈的人,劈头盖脸地打了一串巴掌。
驿馆里过路休憩的多半是往来的大小官员,或是有些功名傍身赶考的书生。驿卒被这番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盘子白滚滚的馒头砸了一地,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他们别打了。
“好好的粮食,别糟蹋了。”泰然自若坐在桌边的男子捡起馒头,拍去上头的尘土,慢悠悠地说。
“军爷,军爷您快让他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驿卒看出来他是话事人,连忙恳求他,“您撂挑子就走了,我们这些养家糊口的可怎么办啊!”
“是啊,那可怎么办?”男人恍然大悟似的,转头对那边胖揍嘴贱之人的部下轻描淡写地说,“打。打死了,算我的。”
驿卒感到一阵眩晕。
男子掀开垂落的风帽,露出底下的精钢盔甲,和一张俊朗得有几分杀气的面孔来。他咬了一口白胖的满头,漫不经心道:“要讨个说法的,就去拥雪关报我楚明修的名字。”
——
露和殿。
陈伯言站在露和殿中,对着檀香袅袅的珠帘后一拜。太后斜倚在榻上,指节轻轻地揉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旁边的大宫女想搭把手,又怕揉得太后不舒服,迟迟不敢动作。
这些事,以往都是陈世福来做的。
“爷爷听闻陈公公卒了,特派孙子前来问问姑奶奶,要不要选几个称心的人进宫伺候。”陈伯言恭谨地站在阶下,说。
“他倒是有心,不过陈世福是我用了多年的人了,旁人再乖巧,也比不上他懂哀家的心意。”太后烦闷地说。
“是。”陈伯言抿了下嘴唇,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道,“爷爷还说,楚将军不日抵达帝都。楚大小姐的病可好些了?”
太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望着珠帘外的人。
“楚大小姐久病未愈,也许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楚将军凯旋归来,班师回朝,是大功臣,若是让他看见自己的妹妹被照顾得不好,恐怕不妥。”陈伯言道,“爷爷的意思是,请姑奶奶做主,为她驱邪。”
这话说得遮遮掩掩,旁人听了自然是一头雾水。但太后心里却明白,这是摄政王在提点她,楚明修就要来了,若是届时楚识夏还不死,便是功亏一篑,白白与楚家结仇。
须得逼死楚识夏,叫楚明修震怒之下口不择言,或者干出一些更荒唐的事来,才好借口居功自傲,治他大不敬的罪名——甚至治楚氏满门不臣之心的罪。
“甚好,哀家也甚是为楚家这姑娘的身体忧心。那就去请钦天监来吧。”
——
玉珠守在楚识夏身边,摸着她额头上滚烫的温度渐渐散去,这才安下心来打了个盹。没等她睡熟,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像鞭子似的将她抽醒。
玉珠猛地起身,看向被霍然推开的殿门。
寒气滚滚而来,被宫人簇拥着的太后傲然立于其间,像是昂首挺胸的孔雀。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皮肤发黄发皱,眉眼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动人风采。黄金凤凰冠冕衬得她愈发雍容华贵,明珠微微摇晃,像是传说中鲛人的眼泪。
“墨雪如何了?”太后和颜悦色地问,“让哀家看看这孩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关在这里好几天不给汤药,分明是想让楚识夏病死,玉珠就算当场一头把自己撞傻了,也不会从楚识夏榻前让开半步。
“谢太后娘娘关心。”玉珠一动不动地杵在床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涌向楚识夏的目光和冷风。
“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主子说话的时候,有你什么事?”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面露睥睨之色,挥手示意宦官把玉珠拉开。
玉珠却狠狠地将两人推倒在地,分毫不让,“恕奴婢不敬。太后娘娘若是要治奴婢的罪,就等我家大小姐醒来后,再将奴婢千刀万剐吧。但大小姐一刻不醒,奴婢便不能离开须臾。”
“你这奴婢倒是忠心。”太后开口,语气幽深道,“可哀家若是要杀你,还用得着请你主子的意见么?”
大宫女会意,高声道:“把她按住!”
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硬生生地把玉珠按倒在榻前,门外钦天监的方士们立刻鱼贯而入。
屋子里被炭火熏出来的微薄暖意烟消云散,带着傩面的方士们又唱又跳,用枯黄的柳枝蘸着露水洒在楚识夏身上。锣鼓喧天,方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用五彩纸片缠着的棒子打在楚识夏身上,焚烧后的艾草香灰洒在她的皮肤上,烫出一片又一片的红肿来。
“你们要干什么?!”玉珠尖叫起来,“住手!”
“这是驱邪。墨雪久病不愈,定是被妖邪缠身,不得解脱。当然,也有可能是你这个好奴才照顾不周。容哀家之后再治你的罪。”太后掩着鼻子,淡淡地说。
方士的动作停歇下来,从腰带上的葫芦里掏出一粒黑金色的药丸,塞进楚识夏嘴里。
玉珠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按着她的仆妇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太后吃了一惊,看着那仆妇腿上插着的簪子,惊恐地躲到了宫女们的包围之中。玉珠拔出那根簪子,直扑给楚识夏喂药的方士。
方士被她披头散发、不要命的架势吓得一哆嗦,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玉珠不理他,伸手从楚识夏嘴里把那粒药丸抠了出来,扔在地上。
“你要造反吗?”太后勃然大怒,尖着嗓子问。
玉珠心中的愤怒、悲哀几乎要胀破心脏。
这就是楚明修浴血厮杀要保护的大周,这就是楚明彦殚精竭虑要维护的中原,这就是楚识夏如履薄冰要谋划的天下。
这些人都想要他们死。
而他们若是不愿意死,便是造反,便是谋逆。
“奴婢不敢。”玉珠不卑不亢道,“但若一定要奴婢从大小姐身前让开,奴婢愿担此罪责,死不足惜。”
“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奴婢给哀家拖出去,杖毙!”太后怒道。
“不怕死的,尽管过来。”玉珠攥着那根簪子,冷道。
大宫女虽然压根不相信玉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杀人的本事,却还是不由得胆战心惊。但太后此时此刻就在看着,饶是她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你这个——”
大宫女一巴掌抽向玉珠的脸,手却在半空中被截停。玉珠被身后的人按着肩膀摁得向后坐去,那人拧着大宫女的手腕把她推开,又是一巴掌原封不动地落在她脸上。
这一耳光手劲极大,直把大宫女打得钗发散乱,耳边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是在干什么?”楚识夏按着玉珠的肩膀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眼神凛冽地扫视众人,“我一病而已,陛下已经下旨要将云中楚氏抄家灭族么?”
玉珠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