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白子澈靠在床上,低眉垂目喝着一碗药汤,腕上裹着一层白纱。皇帝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好端端的,竹叶青怎么会从百兽园跑到画院里去?”皇帝像是在质问宫女内侍,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子澈温和无害地笑笑,说:“也许是意外,父皇不必挂怀。”
皇帝却有些出神似的,怔怔道:“不,不是意外。”
这宫里,原本不止六个皇子的。
“只是在太学读书,只是在画院偏安一隅而已。就连这样,他们也容不下你吗?”皇帝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牙切齿,“朕的后宫,朕的儿子,难道都由他们说了算?”
白子澈假装没有听到后面一句话,宽慰他道:“儿臣听说,楚明修将军凯旋归来,恭喜父皇又添一名肱股之臣。”
皇帝略略松了一口气,说:“幸而还有楚家。”
“说起来,楚将军此次进京听封,少不得要见一见楚小姐。上次裴先生进宫为儿臣讲课,倒是说起楚小姐生了病,被太后接到露和殿照顾了。不知如今可好了?”
皇帝脸色突变,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好几天了。”白子澈故作疑惑,“没有内侍告诉父皇吗?”
楚识夏生了病,皇帝却不知道,太后先知道了。不仅如此,人被接到宫里好些天,皇帝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后宫里宦官内侍无数,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通禀皇帝。
本以为经过废太子一事之后,皇后安分下来,继续吃斋礼佛不问世事,没想到太后对后宫仍有如此强大的把控。
皇帝神色凝重。
就在这时,面带喜色的宦官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
“启禀陛下,拥雪关楚明修将军到了。”
皇帝惊愕道:“宣他进京的旨意昨天才发出去,今天就到了?”
“回陛下,云中的军报发到帝都已经花了大半个月,楚明修将军应是得胜后直接往帝都来的,正好在帝都几十里外遇上了宣旨的钦差。”内侍讨好地问,“陛下若是乏了,奴婢便去回绝楚将军。”
“父皇,儿臣觉得,楚将军不是为了封赏来的。”白子澈适时插话道,“楚将军来帝都,应先去秋叶山居。他应当是在秋叶山居没见到楚小姐,才……”
那就不得不见了。
皇帝本能地觉得太后不安好心,若是楚识夏有个三长两短,楚明修很有可能认为皇帝和陈氏沆瀣一气。皇帝要和摄政王抗衡,楚氏的助力必不可少。
“宣。”
——
传闻中的北狄人茹毛饮血,站起来像黑熊那么高,拿人的头颅当杯子盛酒喝。楚明修能抵御北狄人数年,在市井传说中更是犹如恶鬼夜叉般的人物。
楚明修卸了铠甲,没佩刀也没带兵,身边只有一个副官,直入未央宫。楚明修身上咄咄逼人的戾气因此内敛起来,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纨绔相。
“楚将军何故急着入京啊?朕的圣旨还没降到云中,楚将军倒是与朕心有灵犀。”皇帝慢悠悠地命人布茶赐座。
他身边的内侍已经往露和殿去了,只要拖住楚明修,事情还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回陛下,臣实在是不得已。”
楚明修一顿,道:“兄长病了。”
皇帝一愣,不知道怎么扯到楚明彦身上去了。
“陛下应当有所耳闻,墨雪是兄长抚养长大的。兄长连日以来梦魇缠身,实在是放心墨雪不下,忧思郁结,旧病复发。臣不敢怠慢,只有快些往帝都来,好让兄长安心。”
皇帝听得一脑门官司,只盼着楚识夏平安无事。但说来也怪,楚识夏习武之人,何曾有过头疼脑热的毛病?
楚明修图穷匕见,直白道:“秋叶山居的下人说,太后娘娘忧心墨雪一人在帝都,无长辈照料,便将人接来宫中。臣想着,既然臣已经来了,就不劳烦娘娘了。陛下觉得呢?”
皇帝吐出一口气,道“朕觉得如此甚好。”
“那臣何时能见臣妹?”楚明修步步紧逼。
“你……”
“陛下!不好了陛下!”派去太后宫中的白善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一头磕在地上,连声道,“您快去露和殿救命吧,陈伯言公子称楚小姐大不敬,已经动了刀了!”
楚明修霍然起身。
——
露和殿。
“放肆!”
太后柳眉倒竖,呵斥楚识夏道,“嘴里大逆不道地在说些什么?哀家怜惜你孤家寡人地在帝都,才分神照料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莫要仗着你哥哥有几分军功在身,便可以不顾尊卑有别。”
“恕墨雪病得不清醒了,实在是看不懂,这算哪门子照料。”楚识夏冷笑,“墨雪领教太后娘娘好意,就不逗留了,免得将病气过给太后娘娘。”
“你以为这露和殿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一群翠绿月白的霓裳衣衫分开,陈伯言自人群后款步而出。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虚弱的楚识夏,只觉得天赐良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楚大小姐,你动手打人在前,出言不敬在后,是仗着云中楚氏的势,还是仗着你哥哥的功名?太后娘娘乃陛下生母,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冒犯。”陈伯言振振有词道。
“陈公子言重了,不知道还以为在这露和殿里要死不活的人不是我呢。”楚识夏皮把玉珠挡在自己身后,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侍女也是在王府里娇养长大的,手无缚鸡之力,你们这么多人,我要是不醒,谁打谁还不一定。”
“你这是诬蔑太后娘娘以多欺少?”
“我什么都没说,”楚识夏冷道,“滚开。”
太后指着楚识夏,狠厉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东西给哀家拿下!就地正法!”
“不怕死的就过来。”楚识夏扯动嘴角,却只看着陈伯言,笑道,“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
楚识夏说得轻巧,实则她体内现下一丝力气也无,只要稍一运转气机,毒素便在体内走窜,一阵头晕目眩。她在心里把鬼市主那个狗东西骂得祖坟冒烟,却难解此时的困境。
就算她平安无事,又能怎么样呢?挟持太后出宫么?
楚识夏在心中叹气,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太后明摆着要她的命,她却要瞻前顾后,不可反抗得太过,否则便是不敬。
真是荒唐。
“你这是要抗旨吗?”太后怒地拍了一把宫女的手,珠钗乱颤。
“臣不敢。”楚识夏从玉珠手里夺过簪子,沉着有力地说,“臣只是不愿再劳烦太后。”
“伯言,把她拿下!”
陈伯言虎踏上去,手下金刀流转如飞,直划向楚识夏咽喉。楚识夏往侧边躲开半步,却猛地逼近几步,手掌做刀横切向陈伯言脖颈。陈伯言见识过楚识夏的身手,只怕这一下喉咙都被她打碎,情急之间竟然忘了楚识夏还在病中。
陈伯言有意躲闪,脚下步伐便虚浮起来。楚识夏手上做了个假动作,水蛇般绕过去反握住他的后脖颈,脚下忽地扫向他的腿。陈伯言一个站立不稳,就被她拧着脖子按在了柱子上,颧骨撞在柱子上“啪”的一声响。
“还打吗?”楚识夏不怀好意地问,“就你这样,还京畿卫?随便来个侍女都能把你放倒。”
其实陈伯言身手不错,但不及楚识夏招招命中要害,虚虚实实来得犀利。但楚识夏知道这样的贵公子最受不了激将,一肚子坏水咕噜噜的冒泡,有意羞辱他几句。
陈伯言察觉她气息微弱,猛地一振身体,想要反打。楚识夏顺手用簪子扎透了他的掌心,将其死死钉在柱子上。
陈伯言爆发出一声惨叫,连不远处的太后都吓地后退了几步。
楚识夏拍着他的脸颊,说:“叫你别乱动。”
她又转过头看着太后,“我奉劝娘娘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太师是聪明人,可也别把别人当傻子了。”
楚识夏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上涌,冲得她头晕眼花。楚识夏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在地,玉珠及时扑上来搀扶住她。楚识夏心里却道不好,此时露了怯,陈伯言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哀家看你分明是见你哥哥立下大功,便目中无人,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了。”太后不依不饶地往楚识夏和楚家头上扣帽子,用词精准又恶毒。
楚识夏头昏脑涨的,简直不知道太后在胡言乱语什么。怎么又跟远在云中的楚明彦和楚明修扯上关系了?
陈伯言咬着牙把簪子拔出来,另一只手摸到落在地上的金刀,气势汹汹地往楚识夏那边挥去。
一粒碎银子打在陈伯言手腕上,震飞了他手上的刀。
“长乐!”
楚识夏怀疑自己病入膏肓了,不然怎么会听见楚明修的声音?但玉珠紧跟着一声泪中带笑的“二公子”,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把楚识夏打醒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飞奔过来的楚明修,恍如隔世。
“二哥?”
楚明修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青紫色的嘴唇,几乎不敢伸手碰她,生怕一碰她就碎了。楚明修小心翼翼地摸着她苍白的脸颊,滚烫。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生病了吗?这分明是中毒……这是要大哥的命啊。”
楚明修飞快地摘下大氅把她裹起来打横抱起,就要大步往外走。陈伯言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有寄希望于太后。他捂着流血的手掌,高声道:“楚将军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那不然,我杀了你再走?”楚明修眯起眼睛盯着他。
副官立刻上前一步,强硬地隔开了陈伯言和楚明修的距离。
“楚明修,你想干什么?”太后怒了。
“这话该臣问太后才是。臣从未听过,哪个将军打了胜仗,太后要赏赐其亲妹妹的尸身给他的。”楚明修面沉如水,“臣以为,臣的妹妹来帝都是做客的,不是做任人宰割的畜牲的。”
“太后说秋叶山居没有长辈,所以接墨雪进宫。既然臣来了,那楚家人就还没有死绝,便不叨扰太后了。”楚明修直直地向门口走去,太后没有让开的意思,楚明修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像是会直接把他面前所有挡路的人都碾碎。
太后用力到脖颈上条条青筋暴跳,“你擅闯太后寝宫,还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一道威严生硬的嗓音插进来。
“是朕让他来的,母后何不将朕与楚将军一同治罪?”
姗姗来迟的皇帝踱步到太后面前,直视着母亲苍老但仍然美丽的脸,说不出的痛心疾首,“母后,意欲何为?”
——
一行人急匆匆地出了露和殿。
皇帝道:“快带墨雪回未央宫,朕让太医给她看看。”
“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楚明修脚步未停,说,“但还是不必了,免得太后娘娘看到墨雪心中不快。臣还是带她回秋叶山居吧,府中有可靠的大夫,陛下不必挂怀。”
皇帝心里却有点憋闷。
“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
楚明修低着头,看向怀里昏昏沉沉的人,沉声道,“可是陛下,墨雪出生的时候,臣和兄长都还只是个孩子。兄长爱惜墨雪,胜过爱惜他自己。墨雪就是他的命,他一辈子的指望。臣不敢想,要是今天晚来一步,墨雪没了,臣的兄长会不会也……”
郁结于心,听上去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可那是楚明彦,一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的楚明彦。一点点的风寒都会要了他的命,更何况是至亲至爱的妹妹受到伤害?
“臣是个胸无大志的庸人,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亦不求留名青史。臣阵前厮杀,不过是为了兄长和妹妹能有立锥之地,不必为人鱼肉。臣可为大周赴汤蹈火,可为陛下粉身碎骨,纵然万死,在所不辞。”
冬雪飘落。
宫城的琉璃瓦又覆了一层华重的霜。
楚明修的大氅把楚识夏遮得严严实实,却仍有一粒雪花随风打着转,落在她的眉心,化作一滴水珠。
“但,臣的兄长,臣的妹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