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山居。
“演武榜眼那个孙盐,我也有所耳闻。一个唯利是图之辈,你当真敢用他?”
裴璋束手站在院子里。
楚识夏打了一桶凉水,挽起裙摆和袖子,用瓦罐舀起清水淋过饮涧雪的剑身。流水淋漓不尽,竟然很快就从剑身上倾泻而下,丝毫不拖泥带水。被清水洗濯过的饮涧雪银亮如满月,照着楚识夏的眼睛。
“唯利是图之辈不可怕,知道他想要什么就能拿捏他。孙盐知道他在世家大族那边没有出路,除了我,没人能给他他想要的。”楚识夏举起饮涧雪,对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挥剑,震落一地清辉。
“更何况,不能光凭天下大义、太平长安这些东西驱策人。这也太悬浮了。”楚识夏道,“只要他能保护好四殿下,是为了钱权利益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我们四殿下的命,自然是金贵的,值得我威逼利诱。”楚识夏推剑回鞘,洒脱自然道。
裴璋对此无话可说,只能信任她的眼光,于是转而说:“现在朝野上下都在轰轰烈烈地推行新政,你却还在操心这个花架子的讲武堂。你是不是对帝朝官吏太过信任了?”
“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知道新政必有波折,才先解决讲武堂的事宜。”楚识夏眨眨眼,调侃道,“你又有什么坏消息带给我?”
“暂时还没有,正是因为没有,才让我感到不安。”裴璋轻轻地叹了口气。
楚识夏也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新政落地之前,朝野上下一片反对声,明面上出头的裴次辅出门上朝都要小心自己的脑袋。狗急跳墙,现在新政开展势不可挡,他们反倒静悄悄的。这些人混迹官场多年,深谙肮脏的交易,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除夕休沐一过,新政即刻推行。现下已经是三月了。”
楚识夏望着月亮说,“裴少主若是方便,可派几个仆从到乡野间查探一番。乡绅是否从中作梗,官吏是否私相授受,也许很难看出。但有没有人流离失所,有没有人食不果腹,一目了然。”
“《军政十奏疏》首当其冲的,便是重新核算军户田亩。若是连耕者有其田都做不到,想必有人欺上媚下、阳奉阴违,新政也必然变味。”
——
讲武堂设在太祖皇帝练武的澜苑,枝头衔绿的梨花枝越过墙头,依依低垂。澜苑年久失修,打扫过了这么久,仍然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尘气息,唯有梨树枝条间投下来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
“我大周马上夺得天下,陛下下令将讲武堂设在澜苑,是勉励各位皇子效仿太祖皇帝之英武豪烈,振兴帝朝。”山羊胡的老臣说话一唱三叹,一个字恨不得掰成六瓣,声音拉得老长。
底下统共坐了三个皇子。
三皇子白煜,四皇子白子澈和才学会认字不久的五皇子。其余都是演武榜上有名,又经皇子们自己挑选上来的伴读。
孙盐穿着全新的制服,抱着把不衬手的刀,腰间别着代表皇子伴读的金菊花印记。他后背像是插了根擀面杖,脊背笔直到僵硬的,脸上的肌肉绷得像是石头。
白子澈一身素衣,收拾得干净利落,提笔悬在纸上,等着先生发话,笔尖一滴墨水打在纸上,晕染开来。
白子澈看似乖巧得呆板,实则整个讲武堂里,三皇子打了多少个哈欠、伴读不耐地扭动了几下屁股、孙盐认真得像是要用力地把先生说的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的神色,都尽收眼底。
先生是老臣子,三十年前参加过镇北王率领的北征,是帝都里为数不多亲眼见证楚氏风头无两之景的人。他在前头侃侃而谈,言辞间都是赞叹草原泼辣娇媚的女人,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烤羊腿和风吹草地见牛羊的风光。
老先生便侃大山便喝茶,喝到一半便拎着裤子去出恭,这一出便拖到了结课也没回来。
三皇子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白焕嘱托,他根本不会来这个劳什子的讲武堂。他使唤着伴读收拾东西离开,等待间隙又眼神不善地打量了白子澈一会儿。
白子澈随他看,还礼数周全地冲他笑笑。
“听说你被蛇咬了。”三皇子冷笑道,“你怎么还不死?”
“三哥说笑了,自然是陛下天恩护佑。”白子澈滴水不漏道。
“早晚的事。”三皇子倨傲地抬起下巴,大步走出讲武堂。
白子澈镇定自若地在桌案上写着什么,孙盐便耐心地等他。讲武堂里很快只剩下白子澈和孙盐两个人,风过林梢的声音沙沙如蚕食。白子澈拎起他写的纸张吹干,递给孙盐。
孙盐迷茫地接过来,“殿下?”
白子澈也愣了愣,反问:“你不看看么?”
孙盐诚恳道:“殿下,属下不识字。”
白子澈愣了片刻,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孙盐被他笑得窘迫,尴尬地挠挠头。
他来之前只听说白子澈是个很随和的人,喜欢画画,倒是没什么打杀下人的恶名。孙盐看白子澈长相,本以为白子澈是个柔柔弱弱的小殿下,怪不得楚识夏要让他来保护这个人。
可白子澈一笑,仿佛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洒脱得像世外高人似的。谁能欺负得了他?恐怕连入他的眼都很难。
“墨雪和我说,羽林卫的俸禄不高,你又要赡养家人,恐怕没钱买兵书。”白子澈如实说,“这是我在宫中书阁看见的一本兵书,启蒙用的,便默写来给你。”
孙盐有点困惑,为何不能直接拿出来。但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得寸进尺,问不出口。
白子澈却好似看穿了他,负手道:“三哥不许我从书阁带书出来。”
孙盐有点难以置信,自以为很小声道:“原来殿下也如此艰难。”
“这世上谁不难?”白子澈不以为意,笑笑说。
“不过你既然不认字,就有些麻烦了。”白子澈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教你认字吧,你和阿琰一起学。”
“阿琰?”
“我弟弟,六殿下。”白子澈随手拨弄着书页,说,“你是羽林卫,虽然不用冲锋陷阵,但熟读兵法也有利于为人处世,免得有朝一日被人坑害——不过我只会背,读不懂这些。”
孙盐笨拙地拍马屁,“殿下聪慧……”
白子澈笑着伸手制止他,“我真的读不懂。不过墨雪说,我是没有带兵打仗的机会了,不懂也没关系。我这样的人,爆发战事的时候只要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孙盐莽撞地往下问。
“给粮草。”
两个人一下子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