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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天命(十一)

将门权宠 薄须 7923 2024-05-24 13:14

  鬼市主听见烟花飞上天空的声音,不安地站起身来,望着流星般划过天幕的金色流火,喃喃道:“他们开始了。”

  墙角里安坐如山的李卿白忽然睁眼,拎着剑起身。

  “外面在打仗,你去哪?”鬼市主叫住他。

  “你说得对,我这辈子没有子孙缘,是个断子绝孙的命数。本来我这么自由自在的也挺好,谁让我收了两个徒弟?虽然他们连祖师爷的画像都没拜见过,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李卿白扶着门框,大步出门去,腰间的酒葫芦晃晃荡荡。

  “儿女都是讨债鬼。”

  ——

  急速膨胀的竹管、疯狂攀升的温度在须臾之间点燃火药,北狄人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一起一伏,随即被一股热浪掀翻。爆炸中有密密麻麻如飞虫般的硬物一同炸开,打在人的皮肤上剧痛且滚烫,几乎钻透皮肉。

  爆炸发生时,正附着在城墙上的北狄士兵被震飞下来,重重地砸在没有清理的竹管上,被炸成一只滴答漏水的葫芦;有的坠在同伴身上,摔得头骨开裂,五脏六腑化作一滩模糊不清的血肉。

  城墙上的天策军看见烟花的一瞬间,立刻翻身下马,竖起盾牌挡在荒川军面前。剧烈的晃动令他们站立不稳,互相搀扶着才没有狼狈地滚倒在地。

  暴雨般的铁砂打在盾牌上,像是一场嘈杂的血雨。

  鬼市主将铁砂混入火药,火药爆炸时,被高温加热的铁砂打在人的皮肤上就像是跗骨之蛆,抠不出、撕不下,绵延不绝的痛苦。若是被伤及眼睛、太阳穴等皮肤薄弱的致命部位,当场便毙命。

  莫日根胯下的战马被铁砂打穿胸膛,胸前一片密密麻麻的血色坑洼,哀叫着摔倒在地。

  莫日根就地滚落,试图借战马的尸体掩护自己,但每一寸没有被爆炸掀开的土地都可能会在下一瞬将站在此处的人掀翻、撕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己方踏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险境,军事堡垒、防御工事的争夺、进退都是诱饵。

  他们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因此小看了年仅二十一岁的镇北王。她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隐忍,也更加杀伐果断。

  竹管中没有燃烧尽的火油渗透地面的沙土,火焰如流水般蔓延开。

  防御工事内外两侧同时爆炸,碎石、铁砂裹挟着燃烧的火药铺天盖地而落,仿佛神明一怒,从天降下的火焰。

  山岳般的防御工事却没有立刻轰然倾塌,而是如竹笋般层层往下“蜕皮”。每一次褪下混进火药和铁砂的外壳,墙体就薄弱一分,爆炸也就更加剧烈、铁砂更加密集。

  最后一次爆炸声落定,修建历时一年的防御工事化为断壁残垣。

  从它落成的第一天起,毁灭就是它的宿命。

  拥雪关城门大开。

  虎豹骑如铁流般从城门下涌出,以刀刃为浪涛,淹没、侵吞火海中尚存的生命。火光映在虎豹骑黑色的盔甲上,仿佛落日流金。黑旗上振翅的白鹤所到之处,尸体如麦子般倒伏。

  莫日根耳边尽是爆炸留下的蜂鸣声,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迎面驰来一匹白色的骏马。他下意识地拔刀斩向马腿,眼睛却猛地一痛,眼前一片漆黑,刀锋随之落空。

  “如你所想,我来取你第二只眼睛。”

  ——

  金色的烟花冲上中天。

  尔丹心头猛地一颤,拉过传令兵大喊:“我们中计了,让莫日根撤出来!”

  骑马立在尔丹身边的大那颜闻言一怔,传令兵还没来得及冲进战场通传,便听见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受惊的马匹躁动不安,试图逃跑,勉强被骑兵控制住。

  眼前血迹斑斑的防御工事突然震动起来,猛地炸开。大那颜猛地按着尔丹的脑袋往马腹底下扎,飞溅出来的铁砂和碎石打在地上噗噗作响。

  尔丹和大那颜的位置不是最前方,所受波及并不严重。但最前线的骑兵已经捂着脸痛苦地从马背上摔下来,战马要么被铁砂糊了一头一脸,要么失去控制,慌乱地逃命。

  防御工事坍塌殆尽,形成一道不高不低的丘壑,切断了他们前进的路线。

  “不要乱,往雪线河撤退!”尔丹重新跳上马,大声道。

  尔丹的眼角瞥向千峰嶂,这片经年日久的雪山腾起一片小小的雪尘,几乎可以忽略不见。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被雪层淹没的恐惧,轻则活埋在雪中窒息而死,重则被怒吼的白色浪涛砸断全身骨骼,内脏破裂而死。

  从接应白煜开始,尔丹就在摸索进千峰嶂的道路。却没有想到楚识夏这么疯,一场爆炸把正面和侧面战场的人全部埋葬。尔丹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沉稳冷静,指挥军队往北撤。

  大那颜忽然抽出弯刀,尔丹精神一凛。

  “亲卫队护送大可汗北撤,其他人随我断后!”大那颜盯着从废墟上冲出来的虎豹骑,语气冷厉地说。

  “我妹妹还在等你,”大那颜看尔丹一眼,道,“你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父亲的嘱托。”

  ——

  短暂被爆炸冲散的北狄骑兵迅速聚拢,一支不起眼的小队脱离大军北上。

  楚识夏将视线收回,冷淡地看着北狄军队前的男人。宛北马,精钢锁子甲,腰间配着鹰羽装饰,比起哈扎尔的更为华丽浮夸,这人的身份在青鹰部中非常高贵。

  “云中楚氏,楚识夏。”

  “青鹰部,吉沙·古勒台。”大那颜的眼神狠厉,道,“弘吉刺·古勒台的哥哥。”

  “别说的好像我是坏人似的。”楚识夏一哂,道,“云中楚氏埋葬在战场上的人,比起古勒台家只多不少。”

  号角声响彻,战事转瞬爆发。

  楚识夏手上长枪劈在吉沙格挡的弯刀上,眼角瞥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北狄士兵手持长矛冲向她胯下的雪骢。程垣从侧边冲出来,一刀砍在一人胸口。楚识夏顺势抬起枪尖,长枪划过一个半圆,枪尾游龙般捅向吉沙胸口。

  吉沙向后倒去,从马背上滚落。

  却有十几个北狄士兵包围住楚识夏,举起长矛刺向雪骢胸膛。程垣双拳难敌四手,狼狈地翻身滚下马,一把攥住捅进他小腹一半的长矛。

  一道影子从包围圈外部突进,雪亮的五指轻而易举地抓住一人的后颈,硬生生的将皮肤下的脊柱抓出。程垣眼下一亮,挥刀削断手持长矛的士兵手筋。撕破包围圈的那人抓着程垣的手把他拎出来,七八支长矛扎进他原本躺着的位置。

  洛霜衣和程垣背靠背,不远处就是落下马的楚识夏。

  “大小姐!”程垣心急如焚。

  “管好你自己。”洛霜衣的目光从穷凶极恶的北狄士兵脸上扫过,冷淡地说。

  ——

  雪骢猛地半立起来,长枪扎透它的胸膛。

  楚识夏松开缰绳,从马鞍上翻滚落地的瞬间拔出腰间的饮涧雪。将她攻下马的北狄士兵齐刷刷地拔刀冲上来,楚识夏按剑不动,在第一个人接近的刹那切断他的喉管,抓着他的尸体砸向对面。

  七八柄斩狼刀从四面八方砍过来,楚识夏自上而下握着剑格住攻势,金属发出惨烈的嘶鸣。她的后背落空,三把斩狼刀轻易就能将她撕成碎片。那几把刀却轰然坠地,箭矢从士兵的后脑贯穿出咽喉,箭羽震颤不休。

  三连珠。

  楚识夏握剑的手猝然一松,身体后倾,抓住坠地的剑在地上短暂的一撑。刀锋擦着她的面甲划过,厉风几乎要割开她的面甲。饮涧雪在地上支撑仅有半次呼吸的时间,楚识夏借力弹起,旋身握剑从士兵的咽喉齐齐划过。

  血花喷洒,从面甲的缝隙溅到楚识夏的脸上。

  一柄刀从侧边砍向楚识夏的脖子,她抬起手挡住,护腕发出几乎崩溃的脆响。对方反而被震得手臂发麻,楚识夏反手握剑捅穿他的胸膛。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崔烈将军所部羿骑分明已经从侧面将北狄军队包抄,他们却丝毫不畏惧,连突围都不做挣扎,疯狂地对虎豹骑发起进攻——仅仅是为了保护尔丹撤退。

  尔丹在北狄人心中的形象已经等若神明。

  叶谦撕破包围圈,和楚识夏站在一起,虎豹旗插在他们中间。

  “如果尔丹逃回雪线河以北,我们还有机会吗?”叶谦抹去脸上的血,文秀的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狠色。

  “最好不要。”楚识夏的回答昭然若揭。

  “明白。”叶谦用力点头,道,“那就让属下为将军开路。”

  “但虎豹骑要是折损在这里,我们今天这一仗就白打了。”楚识夏按着他的肩膀,摇头道。

  “徒弟,这么多年,你还是学不乖。”

  散漫、慵懒的声音穿破战场的喧嚣,扎在楚识夏耳中。楚识夏一愣,看向人群外闲庭信步而来的李卿白。他白衣草鞋、散发宽袍,拎着一壶酒慢悠悠地喝着,另一只手上拎着吉沙的人头。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总是装一肚子大人的心事。”李卿白扔开酒葫芦,抬眼看着围上来的北狄士兵,笑道,“还嘴硬不肯求人。”

  楚识夏脸色突变,道:“师父不要!”

  十几年前,李卿白收楚识夏为徒时,曾说过师门的一个禁忌。“不可沾财富,不可近权贵”,沾染尘世的欲望与因果,妄念横生,便会滥用沧流剑,引发动乱。

  一旦踏足权力的争斗、财富的得失,便是破戒,心法便会反噬。

  楚明彦曾经承诺,楚识夏会远离云中楚氏的权力旋涡——这本是楚明彦为她规划的人生。

  但李卿白仍然不放心,所以只传她剑术,不曾传她心法。而没有心法,就算把剑术练得炉火纯青,也难以突破瓶颈。楚识夏所学,仅仅是沧流剑法的皮毛。

  长剑自鞘中滑出,剑尖划出一道凄冷的直线,迎面扑来的北狄士兵喉咙开裂、伤口深可见骨。

  “世上最后的沧流剑法,你看好了。”

  李卿白脚下微顿,执剑踏步上前。提刀正面冲向他的北狄士兵被连人带刀斩开,剑锋卡进坚硬的肋骨中,像是被骨质的笼子咬死。那士兵恶狠狠地抓着李卿白的剑,瞪大眼睛盯着他。

  李卿白轻蔑一笑,弃剑踩着他膝盖腾空,身后齐齐挥过来的长刀纷纷砍在士兵身上。李卿白一脚踩着他的天灵盖,士兵双膝跪倒在沙地中。

  “不是要去追杀尔丹,发什么愣?”李卿白叹一口气,转头看着楚识夏,眼角有细细的血流下,“放心,你师父我死不了。”

  一队虎豹骑趁机直线穿过北狄军队。

  沉舟从马背上伏身,将楚识夏拉上马,程垣抓着叶谦上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李卿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

  宣德三年,十一月初二。

  金帐外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是各大贵族在要说法。北狄十部的兵力折损近四分之三,四分之二折在防御工事的爆炸中,四分之一搭在羿骑的截杀中。尔丹引以为傲的多妥思将军,莫日根连全尸都找不回来。

  古勒台家的长子阵亡。

  尔丹灰溜溜地从战场上退下来,被虎豹骑追着越过雪线河,险些被射杀于雪线河畔。如果不是楚识夏那一箭偏了半寸,箭簇擦着他的脖子飞过,他恐怕就要饮恨雪线河。

  尔丹低头看着摇篮里的婴儿,是个健康的男孩。大阏氏坐在摇篮边,发间簪着白花,面色憔悴。

  “你恨我吗?”尔丹忽然问。

  大阏氏摇摇头。

  “对不起。”尔丹轻声说,“如果当年我把你从狼嘴下救出来,立刻转头离开就好了。”

  这样他仍然是一个放羊的奴隶,仰望着贵族小姐的裙摆,白天牧羊,夜晚在马棚里休憩。天下大势,草原的生死存亡,贵族的野心与战争都和他无关。也许战事爆发的那一天,他也会上战场,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又或者在战争来临之前,他就在某个饥寒交迫的冬天饿死。

  尔丹越过摇篮抱住大阏氏,亲吻她的头发,说:“外面那些人不会放过我。楚识夏和她的哥哥们不一样,她非常迫切地想要我死。我今夜就送你离开,等事态稳定,我再接你们回来。”

  大阏氏哆嗦着嘴唇,说:“不。”

  “听话。”尔丹抚摸着她的头发,笑容凄楚道,“虽然你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乖顺的姑娘,但是这一次,你要听我的。吉沙和弘吉刺的死,我很抱歉。”

  “如果有下辈子,让我们生在一个没有寒冷和饥饿,不用拼命也能活下去的世界吧。”尔丹笑着说,“虽然我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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