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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天命(十)

将门权宠 薄须 8264 2024-05-24 13:14

  宣德三年,十月二十三。

  巍峨的拥雪关外又起一层屏障。

  羿骑士兵骑着马在城墙上巡视,随时按着弓准备射杀出现在城墙下的敌人。步卒手忙脚乱地拆下未来得及卸下的竹制手脚架,竹管在角落里堆积如山。防御工事表面那层脆弱的骨骼褪去,深灰色的墙体像是巨龙新生的鳞片。

  “崔烈将军已经将羿骑安排好了。”李角在楚识夏耳边轻声说,“另外,千峰嶂上确实有人活动的痕迹。”

  “不必管。”楚识夏垂着眼睛,脚步一顿不顿地往前走。

  李角点点头,落后楚识夏半步,同王概并肩往前走。鬼市主难得稳重地抱着一卷图纸跟在楚识夏身后,不伦不类的装扮引得李角多看了他两眼。

  四人走出城楼狭窄幽暗的通道,在阳光普照的空地上驻足。

  一片浓重的白云飘过来,遮住众人头顶的阳光。微薄的暖意被驱散,铁甲黑石间的凉意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

  两千三百六十一名士兵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都是些年轻人,小的不过十六七,大的不过二十三四。

  鬼市主如遭冷水淋身,险些在这些年轻人的目光下落荒而逃。楚识夏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强硬地令他站在原地。

  沉默已久的楚晋转过身,看着楚识夏道:“殿下,这就是自愿报名的两千三百六十一名死士。均非家中独子,无父母年迈以待赡养,无膝下稚子嗷嗷待哺。每一个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楚识夏顿首,向着众人长拜。

  “诸位之英勇无畏,令墨雪敬佩。防御工事修筑近一年,大家都不知道这座城墙是干什么的。你们将是拥雪关中第一批知道它用途的人。”楚识夏指着湛蓝色天幕下的灰色城墙,道,“这座城墙、这片土地下埋的是火油和火药,只要一点点火星,就会爆炸。”

  众人一片哗然。

  王概震惊地看着楚识夏,又去看鬼市主。偏偏楚识夏面若寒冰,表情没有一丝缝隙,什么也看不出来。而鬼市主脸上扣着面具,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说。

  “殿下,”李角压低了声音,道,“您要把拥雪关炸上天吗?”

  “拥雪关不会被炸上天。”

  鬼市主的声音艰涩、发冷。

  “为了精准地控制火药爆炸的方向、威力,我调整了火药的浓度,并且用防水层将火药分隔开。”鬼市主说,“所以不会出现一个地方失火,整个防御工事都爆炸的情况。必须从特定的火油管道投入火种,才能点燃火药。”

  防御工事共有两千三百六十一个投入口,要等待时机投入火种,确保最大程度的杀伤力,以及分割北狄人后续骑兵阵型的作用。在短暂的惊叹过后,死士们都安静下来。

  鬼市主向他们讲述火种投入口的位置,如何使用特制的火种。防御工事的图纸像是刻在他的脑海中,每一个细节他都如数家珍。

  “殿下从哪里找来这么厉害的人物?”李角叹为观止,问。

  “家中长辈积善行德而已。”楚识夏淡淡地笑着说。

  “千峰嶂上的人不必管,是因为防御工事的爆炸会引起雪流沙,无论尔丹做怎样的安排都没用,是么?”李角转而问。

  “是。”楚识夏点头道。

  楚识夏毫不意外尔丹会往千峰嶂上运兵。

  大周建国几百年,拥雪关屹立不倒,草原上多少能人试图打破这层壁垒而不得。前人已经将这条路走尽,尔丹若是想取胜,要么付出十倍惨痛的代价,要么另辟蹊径。

  “殿下如此年轻,思虑却周全,防御工事中火药的水火之防,尔丹的剑走偏锋。”李角微微叹息,说,“对我们来说,也许是种幸运,对殿下你自己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楚识夏看他一眼,说:“你以前没少跟我大哥聊天吧?说话酸溜溜的。”

  李角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说:“其实是你二哥。”

  楚识夏有点意外。

  “他经常用兵法的书皮套在江湖演义上,里头很多文绉绉的句子,爱来恨去的,好不精彩。”李角笑着说,“二公子爱看,看完又和我们说都是糊弄人的,江湖游侠穷得叮当响,那位剑圣时常到镇北王府打秋风。哪有那么多豪情,窘迫倒是真的。”

  楚识夏哼笑一声,没有否认。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楚识夏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十年来每一天、每一刻都反复演练这场战争,推演每一种结果,不断地推倒重来,你也会‘算无遗策’。我什么都算到,只是因为我比别人算得多。”

  我活这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为了这一仗。

  ——

  宣德三年,十月二十四。

  洛瞳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用笛子吹着一曲歪歪扭扭的调子,两只猴子随着笛声蹦蹦跳跳。洛霜衣坐在窗台上,看着拥雪关中的灯火第次点亮。

  为了迷惑北狄人的视线,防御工事仍然有兵力驻守。

  “洛瞳。”洛霜衣忽然出声。

  洛瞳停下吹笛的动作,讨好地看着洛霜衣。

  “你过来。”

  洛瞳以为自己要挨罚了,虽然洛霜衣已经很久没有罚过她。大概是洛霜衣嫌弃笛声太吵,洛瞳这么想着,乖乖地走到洛霜衣面前,站直了准备挨打。

  洛霜衣忽视她站得笔直的姿势,从她的怀里掏出那只白银鬼面具扔进火盆里。洛瞳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洛霜衣。

  “这场仗打完之后,你就不再是九幽司的刺客。”洛霜衣一顿,说,“以后没有九幽司了。明天你和那些民夫一起离开拥雪关,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该去哪里?你不走吗?”洛瞳愣愣地看着她。

  “我要跟着家主打完这场仗。”

  洛霜衣垂下眼睛,说:“你还没有杀过人,江湖上没有你的仇家。以后不要说自己是九幽司的人,也不要暴露你的暗杀术。就算……最后拥雪关破了,你也不要回头。”

  “去过平安、自由的日子。”

  洛霜衣说完这句话,留下发呆的洛瞳,翻出窗户离去。火盆中的白茵鬼面具被烧得发黑,像是寸寸蔓延的伤痕。

  ——

  宣德三年,十月二十五。

  叶谦、王概、李角、楚晋、崔烈站成一排,握着三炷香在灵位前三鞠躬。楚明修、辛翦、楚霓的牌位一字排开,供桌上祭品寒酸,唯有袅袅的淡紫色烟雾飘散。

  “现在想起来我们刚进拥雪关的那一天,就像是做梦一样。”王概感叹道。

  崔烈嘲笑他:“你这么说话,听着就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

  “若能平安老死,倒是我们最好的结局。”楚晋冷不丁地开口,问,“殿下不来祭拜么?”

  楚识夏站在最外围,淡笑着摇摇头。楚识夏对于两位兄长的亡故似乎接受得很快,提起旧事也是神色如常,却极少行祭奠之事,像是某种孩子气的坚持。

  “我二哥向来讨厌鬼神之说,要是看见我在战前祭拜,乞求英灵庇佑,也许会嘲笑我吧?”楚识夏摇摇头,说,“有你们缅怀故人就够了。”

  几人哑然,再次核对战术布置后纷纷离去,屋子里只剩下楚识夏一个人。楚识夏背对着灵位坐在门槛上,望着灯火照不穿的黑夜。沉舟默不作声地在她身侧坐下,闻到楚识夏身上很淡的一点硫磺味。

  “你去弄火药了?”沉舟问。

  “看了一眼。”楚识夏双肘撑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说,“快到十一月了,拥雪关一粒雪都没有下,真是少见。洛瞳走了吗?”

  “走了。”沉舟说,“洛霜衣亲自把她送进队伍里的。”

  “她哭了吗?”

  沉舟挠挠额角,为难地说:“虽然她还没有长成完全的刺客,但和普通的孩子还是不一样,怎么会动不动就哭?”

  楚识夏笑起来,在沉舟的下巴上挠了一下,逗小猫似的说:“可是你就很爱哭啊,而且哭起来很漂亮。”

  沉舟恼羞成怒地咬住她的手指。

  楚识夏笑着捧住他的脸,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像是一个要接吻的动作。但楚识夏迟迟没有吻下去,只是低着眼睛,睫毛历历可数,温热的呼吸扑到沉舟的脖颈上。

  “沉舟,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读过的诗吗?”

  楚识夏轻声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史书浩如烟海,英雄豪杰、王朝霸权不过沧海一粟。千秋万代是统治者的黄粱美梦,一国一朝的气数终有尽时。尔丹不是天命所归,他只是那个恰当时机出现的人。但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崛起,后世寥寥几字间,是无数人的死伤。”

  沉舟有点不安,想要挣开她的手,却被楚识夏按住。

  “所以我还是决心要打这一仗。”楚识夏抬头对沉舟笑笑,那笑容刺得沉舟的心脏鲜血淋漓,“明知不可而为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楚识夏摩挲沉舟掌心的茧子、伤疤,最后才触及他破碎的掌纹,说:“如果我战死,不要为我殉情,也不要为我报仇。我和尔丹之间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沉舟微微颤抖着,坚定地摇头:“不。”

  楚识夏无奈而温柔地叹息。

  ——

  宣德三年,十月三十。

  北狄发动第一次进攻,荒川军于防御工事上殊死抵抗。战事胶着整整两天一夜,荒川军陆续撤进拥雪关,只余残军游荡在防御工事内。防御工事的大门被撞开,北狄大军蜂拥而入。

  弓箭手站在城垛后,拉满的弓对准靠近拥雪关的北狄士兵。楚识夏站在最中间,头顶飘扬着招摇的鹤旗。

  瞎了一只眼的莫日根骑马冲在最前方,望着鹤旗的方向,扬声道:“镇北王,我还有一只眼,你要不要?你若不能把我两只眼睛都摘走,我可要取你的命了!”

  弓箭手松开弦,贯穿青鹰旗的羽箭回答了一切。

  “进攻!”

  荒川军和天策军接手城墙防御。

  虽然一滴雨都没下,一粒雪都没落,但天气依然寒冷。烧开的热油从城墙上倒下去,把登城墙的北狄士兵烫得皮开肉绽,落叶般坠到地上。有的北狄士兵用外衣盖在头上,咬牙往上攀登,刚跳上城墙便被天策军的马蹄踩死。

  然而刚刚拿下防御工事的北狄人军心振奋,不要命地往上冲。拥雪关苦苦修建一年的防御工事就像是一层鸡蛋壳,一敲就破,仿佛预兆着这场大战的胜利。

  双方围绕着这一堵墙争斗,北狄人没能更进一寸,天策军和荒川军也没有后退一寸。

  北狄投入正面的兵力越来越多,后续跟着北狄的骑兵部队。

  ——

  楚识夏从城楼上退下,面对着整装待发的虎豹骑。白鹤旗和虎豹骑迎风飘扬,仿佛随着城墙外的喊杀声律动。叶谦立马在虎豹骑正前方,对着楚识夏点点头。

  楚识夏身上紧绷的弦忽然一松,竟然笑了笑。

  “按照规矩,我应该说几句话,许诺高官厚禄,激励各位英勇杀敌。但此时此刻,我们的同袍正在城墙上用血肉阻挡北狄人的步伐,争取拖延更长的时间,让跟多的北狄人走进陷阱。”

  楚识夏一顿,说:“我十五岁那年,进帝都做人质,安抚人心。我大哥心有不忍,想悄悄送我走。我对他说,他们可以为家族,为阕北舍生忘死,我也可以。我之所图,不为王权富贵,只求世上有一隅偏安之处,容我家人栖身。”

  “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大哥气血攻心,不治身亡;我二哥截击奇袭青州的尔丹,重伤殉国。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你们之中或许有人和我一样,家中空荡荡,只留坟茔祭扫;又或许还有妻儿父母在世,等着你们回家团聚。”

  虎豹骑静悄悄的,只有楚识夏清冽的声音回荡,回答风的呼唤。

  “今日之战,为拥雪关后百万黎民、为我们的后世子孙不再流血牺牲,为阕北四州不再妻子哭丈夫、父母葬儿女、稚童跪守孤坟。我楚识夏,有幸同诸君同生共死!”

  “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楚识夏端起一碗烈酒饮尽,重重地将瓷碗掷碎在地。虎豹骑们纷纷饮下碗中烈酒,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点燃,将碗摔得粉碎,响应楚识夏的号召。

  “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楚识夏搭上一枚穿云箭对空射去,风灌满中空的箭镝,发出龙吟般的呼啸。中城城楼上的守军听见穿云箭的声音,立刻点燃城楼上的烟花。

  金色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防御工事中,有人从堆积如山的竹管中抬头,透过竹节交错的缝隙中窥见金色流光;有人侧首自狭窄逼仄的窗户中低头,城墙上蚁群般跌落又攀爬的北狄人,被金色的光焰照亮眼睛。

  两千三百六十一粒被包裹在油纸中的火种同时滚进竹管。

  油纸在竹管中舒展开,火油瞬间被点燃,像是无数条火蛇扭动着、挣扎着在地下翻滚、咆哮;又像是巨人沉睡已久的血管复苏,地动山摇般的心跳脉搏将天地都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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