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二小姐一肚子人情练达吃了瘪,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会晕过去。
霍文卿却冷硬得像是一块冰,不顾她的神情便要抬脚离开。宴席尚未结束,此时离去,丢脸的还是叶家。楚识夏不言不语地坐在角落里看叶二小姐手忙脚乱,又忍不下这口气又辩驳不过霍文卿,憋笑憋得辛苦。
霍文卿回头瞥了楚识夏一眼,楚识夏莫名觉得这眼神神似楚明彦,硬生生把笑压了回去,不自觉坐得端正几分。
就是这么一眼的功夫,那边席位上有一内侍走来,眉开眼笑道:“敢问哪位是江南霍氏四小姐?”
带着内侍的必然是皇子,霍文卿不得不回答:“我就是。”
“恭喜霍小姐,太子殿下夸您诗中颇有风骨,果然不负霍家诗书传家之名。殿下将您的佳作点为魁首,有一彩头相赠,还请霍小姐移步。”
席上众人脸色变了又变,牙都要咬碎了。
太子身份尊贵,容貌品性均佳,纵然眼下是多事之秋,也不妨碍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们对他心动。霍文卿一个乡野丫头,自恃才名便目中无人,阴阳怪气又刻薄,姿容只能算是中下,何德何能得太子殿下青眼?
“男女分席,邀霍小姐一人前去,怕是不妥吧?”楚识夏破天荒地开口道,“不知太子殿下是否介意我们也沾沾光,看看殿下有什么好彩头给霍小姐?也好勉励诸位回家好好读书,下次莫要落于人后。”
这话说得不知好歹又孩子气,内侍下意识地想呵斥,看清是楚识夏又硬生生地把话憋回去了——王贤福是怎么死的,宫里的宦官都还没忘,谁敢对这位祖宗大声说话?
“楚大小姐说的是,奴婢这就去问问太子殿下。”内侍低眉顺眼道。
——
白焕给的彩头是他随身带的青玉双鱼玉佩,取自西北荒漠的玉矿,有“荒漠甘霖”之名,对着日光时犹如亲眼见碧波流动,有“黄沙碧水”之名,又称“碧水玉”。
双鱼玉佩鳞片宛然,雕刻之人显然功力极深,线条灵动鲜活。
“我少时体弱多病,母后听闻玉石辟邪,爱子心切,故而以此玉随身十余年。”白焕道,“好玉配君子,霍小姐虽为女流,亦有扶贫惜弱之心,这块玉跟了你才不算委屈。”
碧水玉再金贵,也抵不过“太子所赠”的噱头。又是不吝盛赞,又是以贴身之物相赠,太子的嘉许之情溢于言表——或许还有别的更多。
霍文卿却微微蹙眉,双手接过那块双鱼玉佩,面上未露半分喜色。
是真的不耐,不喜,而非装腔作势,只是碍于白焕的身份不好拒绝。
楚识夏撺掇着一众娇小姐过来看热闹,又是最后进来,悄悄地在袖子里抹去了指尖的泥土,正好赶上这一幕。
“民女谢过太子殿下。”霍文卿不卑不亢道,“只是民女不通金石之妙,只怕折辱殿下美意。既然殿下不吝慷慨解囊,可否容民女僭越,提一个请求?”
白焕没料想到她会婉拒,愣了一下,道:“霍小姐请说。”
“民女素来听闻皇后娘娘慈悲之名,瑞雪兆丰年,但于穷苦人而言,这场大雪太久也太冷。殿下割爱,民女承受不起,还请殿下在城中施粥半月,以昭皇天好生之德。”
这话恭维也有了,谦卑也有了,天衣无缝,说得白焕没有理由拒绝。若再强赠双鱼佩,便显得蛮横霸道,不通情理了。
三皇子面色一变,就要开口驳斥霍文卿不识好歹。白焕对这个弟弟的动静十分熟悉,当即按住他的肩膀,令他闭嘴。
“好。”白焕答应了。
霍文卿便将双鱼佩奉还。
楚识夏在人群背后与太子身边的白子澈对视一眼。
——
铁匠巷。
白子澈买了个聋哑的老仆看守铁匠巷的小院,老仆佝偻着背,牙也不剩几颗。白子澈月中会给他一些碎银,供他吃穿,老仆有吃有住,不至于流落街头冻死。
老头子年纪太大,自己也记不清了,时不时放一些吃食在后门给路边乞讨的孩童。
白子澈掀开帘子,暖意熏人的空气便扑了上来。楚识夏坐在炭盆边,发丝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掩去她眉眼间几分盛气凌人的凶,显得缱绻温柔。
“殿下来了。”楚识夏拢起发丝,潦草地用络子一扎。
“我听说叶二小姐命你作诗,却没等到念你的大作。”白子澈笑着说。
“小姑娘的狭促心思罢了,不值一提。”楚识夏懒洋洋道,“叶家的这出戏好生热闹。”
“依你看,太子是冲着霍文卿去的么?”白子澈很敏锐。
对太子而言,霍文卿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霍家是清流命门,在读书人之中颇有名望,又因性格刚直,于官场并没有立足之地,故而不必担心皇帝疑心太子笼络朝臣。
“我趁着人都去看太子殿下赏彩头,翻了翻那秋海棠的土。”楚识夏淡淡道,“是新土。”
白子澈神色凝重。
“秋海棠生于南方,喜欢温暖湿润的地方。这些秋海棠想必是用炭火暖着,等到花开的时候就移植到院子里。这场大雪里开的秋海棠,等的只有霍文卿一个人。”楚识夏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太子殿下的棋子罢了。”
太子要娶霍文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霍家向来不屑攀附权贵,自恃清正,太子即便求娶,也可能被婉拒。偏偏霍家人又是最强求不得的,稍有不慎,即便是太子也要被朝野上下的读书人戳脊梁骨。
霍氏虽无权,胜似有权。
“只是赏赐贴身玉佩还不够,”白子澈摇摇头,“太子必有后手。”
“那秋海棠就是他的后手。”
一缕清白的天光自天窗斜斜落下,在燃烧的炭火中煎熬,发出“啪”的一声爆响,像是烛花爆裂。楚识夏的瞳孔中映出星子便明亮又转瞬即逝的火花,深邃幽暗。
楚识夏幽幽地说:“叶家的秋海棠是三天前开的,霍文卿也是三天前到的帝都。殿下信不信,明日天一亮,这秋海棠便会与霍文卿绑在一起,又与太子殿下绑在一起。”
至于流言传成什么样,就看太子手下的人有几分真本事了。
白子澈叹气道:“此事我们无能为力。”
霍文卿来帝都不过三天,秋海棠不是一两天能开得出来的,太子筹谋已久,有备而来。如今箭在弦上,只待时间促成一切,霍文卿不嫁也不行。
楚识夏没说话。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霍文卿不是眷恋荣华富贵的女子,亦不是任人摆布的弱质女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太子示好,霍文卿除却傲骨之外,也有聪慧。
“殿下觉得霍文卿小姐如何?”楚识夏忽然问。
“什么?”
白子澈险些舌头打结,看着楚识夏清澈明亮的眼睛,思考片刻后克制且谨慎地说,“霍小姐既有真才实学,又不惧权贵,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虽然养在深闺、家境优渥,却不是眼高于顶之人,能怜惜贫苦百姓。霍小姐是当之无愧的君子。”
“对殿下来说,霍小姐也是一门好亲事。”楚识夏认真地说,“殿下考没考虑过娶她呢?”
“不行。”白子澈断然拒绝道。
楚识夏微微一愣,不解道:“为什么?霍小姐品行端正,霍家门庭亦是清贵。”她凝滞片刻,犹疑道,“殿下该不会同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嫌霍小姐不够好颜色吧?”
白子澈叹气,略带酸楚道:“霍小姐高洁,我何尝配对她品头论足。是我配不上她。你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这件事绝对不行。”
“好吧。”楚识夏深表遗憾。
——
回到秋叶山居,楚识夏便把秋叶山居里上了年纪的老仆都召集起来。
楚识夏对摄政王的话耿耿于怀,虽然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还是想要求证。
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楚识夏有一次生出下一脚便会踩空的惶恐和茫然。
这是楚识夏入帝都以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召集仆役,底下的老人都有些忐忑。他们不是云中伺候惯了的人,对楚识夏的性子拿捏不准,只知道这位大小姐平过宫变,杀过刺客,手上过过人命。
玉珠也不知道楚识夏要干什么,只好给她倒热茶捧着暖手。
“诸位都是宅子里的老人了,我来帝都许久,还没有好好和诸位打过招呼。”楚识夏客客气气的,却让人不寒而栗,“我听闻这间宅子在灵帝二十一年,便有我母亲住过。可有那时就在宅子里伺候的老人?”
鸦雀无声,甚至有人轻轻地发起了抖。
“说话。”楚识夏冷漠道,“是我声音不够大,还是诸位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回大小姐的话。”有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说,“宅中并没有灵帝二十一年伺候的下人。奴婢资格最老,也是灵帝二十六年才进来的。”
“大小姐。”玉珠握住楚识夏的手,她掌心上的伤口没有包扎,被热茶一捂,又开始隐隐作痛。
楚识夏抬眼与玉珠对视,眼角发红。
“让奴婢来问吧。”玉珠说,“这里风大,您才痊愈,回屋子里休息吧。”
“灵帝二十一年,对么?”玉珠握着她的手,温柔地问。
“是。”楚识夏咬字清晰道,“灵帝二十一年,秋叶山居里发生的所有事,我都要知道。”
“好。”
「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