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独自坐在灯下,心里急躁得不行,却只能坐在灯下用银簪一点点拨亮烛光。她烦得要命,一想到楚明彦的样子,就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白家的祖坟。
这么多年,楚识夏竟然没听他说过半点帝都的事。
楚明彦向来隐忍,也许他过得太苦太累,所以那五年懵懂无知的生死一线,反倒不放在眼里。又或者,他的肩膀上要挑起阕北军防、楚家兴衰、天下安定,所以无法弯下腰诉说。
楚识夏恨摄政王,恨灵帝,最恨的却是自己。
她恨自己过得太没心没肺。
半晌,玉珠推门进来,轻轻抬起她的手。
楚识夏挣扎了一下,反倒被玉珠握得更紧,一点点掰开了手指。楚识夏都不知道玉珠哪来的力气。她掌心被瓷杯碎片割出来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太多太杂乱,显得有点可怜。
“前段时间脸上被人一巴掌扇肿了,今天不过是去赏花,又弄伤了手。”玉珠皱着眉,心疼地说,“是那些千金小姐为难您吗?”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谁能为难我?”楚识夏抽回手,问,“询问得怎么样了?”
“府中确实没有灵帝二十一年伺候的下人,资历最老的也是灵帝二十六年进来的。”玉珠缓缓道,“所以奴婢找了那年将仆役卖进来的人牙子。”
灵帝二十六年,秋叶山居共买进来二十三名仆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么多?”楚识夏拧眉。
“当时做这笔生意的人牙子已经老了,但她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当年老王爷班师回朝,朝野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能做楚家的生意,她求之不得。但很奇怪的是,宅子里明明一直有人住,却过了这么久才买仆役。”
玉珠顿了顿,说:“简直像是府里的下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不是消失了。楚识夏想,是死了。
镇北王凯旋归来,迎接他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妻儿。楚识夏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父亲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是为人并不苛刻。他能杀了秋叶山居所有监视囚禁沈妩和楚明彦的人,可想而知当年的楚明彦是何等光景。
楚识夏觉得很冷,很难过。
“大小姐?”玉珠担心地俯下身看她。
“我想回云中了。”楚识夏声音沙哑,眼睫湿润,委屈地说,“我想大哥和二哥,我想回家。”
什么东宫,什么夺嫡,什么圣眷、荣辱、清流显贵,楚识夏什么都不想管、不想要了。她只想抱着病骨支离的楚明彦大哭一场,好好问问他,这么多年,痛不痛、恨不恨?
玉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惊愕过后又平静下来,指节抹去楚识夏的泪珠,温声道:“大小姐来帝都,玉珠就来帝都。大小姐回云中,玉珠就回云中。”
“玉珠守着大小姐一辈子。”
楚识夏靠在她肩头低低地啜泣,像是受伤的小兽。玉珠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
——
腊月二十一。
离年关又近了一天。
楚识夏起床之后就懒懒的,神情恹恹地蹲在侧门分小乞丐饭团吃。她用竹竿临时搭了个棚子,烧了一盆炭,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凑在火盆便啃饭团。
楚识夏蹲在一群脏兮兮的小孩身边,嘴里也咬着个饭团。
“女菩萨,你家不会被我们吃穷了吧?”小乞儿委婉地问。
“我看上去很穷吗?”楚识夏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小乞儿已经不怕她了,直言不讳道,“那你怎么陪我们吃饭团?”
“我贱得慌,不行吗?”楚识夏犯孩子脾气,跟小乞儿呛了起来。
“听说今天,太子殿下在城门口施粥呢。”小乞儿咽了咽口水,三两下把饭团塞怀里,“我要去讨粥喝了。”
一头吃一头拿,这小孩倒是精明,两头都不落下。
楚识夏喊住他,“你还听说什么了?”
小乞儿没来得及回她,一溜烟跑没影了。其他小乞儿也跑得差不多了,剩下楚识夏一个人蹲在棚子里,有点凄凉。楚识夏摸摸鼻尖,在心里暗骂他们没良心。
楚识夏蹲得腿脚发麻,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昨日去叶家,收获如何?”裴璋站在她身边,风度翩翩,跟她那副随时能上城墙根底下要饭的德行截然不同。
“太子要娶霍文卿。”楚识夏意简言赅道,心里补充,摄政王离间计使错了劲,惹得我一肚子火。
“怪不得。”裴璋了然。
今天一早,太子与霍文卿在叶家宴席上一问一答就同施粥的消息一并传遍大街小巷。太子施粥的善举得益于霍文卿,霍文卿婉拒碧水玉之富贵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更有好事之徒声称,霍家女腊月十七进帝都,秋海棠腊月十七凌雪而开,此花为她而开。有个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嚷嚷霍文卿有“贵人之命”,非位高权重者无福消受。
楚识夏好笑道,“这话谁编的?胆大包天,直接说她是未来的皇后好了。”
这么一番话,把霍文卿架在高处上下不来。太子的示好再明显不过,谁再去招惹霍文卿,就是跟太子抢。霍文卿即便有想嫁的人,那人也不一定敢娶。
“你知道那霍家小姐怎么做的吗?”裴璋也笑。
“怎么做的?”
“霍小姐砸了那算命先生的摊子,大庭广众之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裴璋挤眉弄眼,都能想象东宫里的太子听见这句话时的表情。
楚识夏大笑出声,“不愧是霍文卿。”
裴璋笑够了,停下来说:“太子不能娶霍文卿。”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就罢了,既然霍小姐不愿,那我们不妨搭把手。”楚识夏说得虚情假意,就算霍文卿对太子芳心暗许,楚识夏也要从中作梗,把这桩婚事搅黄。
裴璋看她,“你已经有办法了?”
楚识夏摇头,“我先见见霍文卿。”
——
驿馆朴素偏僻,门前积雪厚厚一层也没人扫。
楚识夏牵着马匹,戴着斗笠,仿佛远行的江湖浪客,叩响了驿馆的门。亲自来开门的居然是霍文卿,她挽着袖子,手上沾着一层面粉,神色淡淡地和楚识夏打了声招呼。
“进来坐。”
霍文卿扭头就回到了驿馆中。楚识夏尾随她进门,这才看清,驿馆里只有一个驿卒和一个侍女,一人烧火一人揉面,忙得不可开交。灶上的蒸笼里散发出一阵阵麦子的香气。
“这是在干什么?”楚识夏问。
“太子施粥也就半个月,或许他没耐心玩这种把戏了,更短也说不定。这饼可以放很久,充饥尚可。”霍文卿吝啬地掰下一小块递给楚识夏,“尝尝吗?”
刚刚出炉的饼子还带着浓烈的香气,但掩不住粗糙的口感,像是生嚼麦子壳。
“如何?”霍文卿问。
“充饥没问题。”楚识夏中肯地点评道。
前世,楚识夏每每急行军或者打伏击战,带的干粮比这好不了多少。最惨的时候甚至会刨开冰雪,挖草根填肚子,只要胃里有东西,就还有力气上马。
“足够一部分乞儿过冬了。”霍文卿道。
楚识夏在她清冽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索性挽起袖子帮忙揉面。她虽然没下过厨房,但习武之人臂力了得,分去了霍文卿身上不少担子。几个人忙碌到天黑,勉强做完了活。
“没想到霍小姐还会下厨。”楚识夏胳膊酸痛,捧着杯热茶靠在柱子上,闲闲地说。
“家中父兄并无官职,仰赖祖上留下的产业,加之教书育人以补贴家用。为了做这些饼子,已经花去了我身上不少盘缠,怎么回江南还是个问题。”霍文卿说是这么说,却不见窘迫为难,颇为安之若素。
楚识夏漫无边际地说:“霍小姐的诗很好。”
霍文卿也不问她为什么来,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仿佛这帝都满城风雨不是因她而起。
“‘国家不幸诗家兴,赋到沧桑句便工’,若是海晏河清、天下无战事,也就没有那么多流传百世的诗词了。我倒宁愿大周永无诗才,也不愿哀鸿遍野。”霍文卿说,“那日我不过是逞一时意气,却给自己招来这样大的麻烦,早知道就学楚小姐安心吃饭。”
“就算你那天吃成个哑巴,太子殿下也不会放过你的。”楚识夏话里带着机锋,“霍小姐当真以为那秋海棠开得巧吗?”
霍文卿沉默片刻,忽然歪头笑了起来。
“我在帝都不过四天,倒是听了楚小姐不少传闻。演武之上,楚小姐力挫世家子弟,血洗演武排名,太子殿下随即与陈家划清界限,东宫逐出不少人。”霍文卿的眼神里带着探究,“我还以为你是太子的说客。”
“你既然以为我是太子的说客,为何给我开门?”楚识夏挑眉。
“你看上去就很会干活,我一个人做太累了。”霍文卿理直气壮道,“送上门的苦力不要白不要。”
“若是太子殿下与霍小姐喜结连理,帝都里架棚施粥,施多少粥,施多久粥,于霍小姐而言轻而易举。”楚识夏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霍小姐当真不心动么?”
能在帝都施粥,要钱、要权、要人力,这不是一两件善举、积多少阴德那么简单的。其背后蕴含的是这桩婚事背后带来的滔天富贵、无上权势,甚至囊括了霍氏一门的兴衰。
“圣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霍文卿身无长物,偏偏好多管闲事,但我不愿做过江的泥菩萨。”
霍文卿微微一笑,坦诚且胆大包天道:“阉宦猖獗、权臣当道,百姓水深火热,外敌虎视眈眈。既然身居高位,就该革除旧弊、肃正朝纲,而不是用这些心思算计一个女子的婚嫁,巩固手上那点权势。”
楚识夏眼皮子一跳,接下来的话不太想听。
“此非一国储君所为,我霍文卿看不起他。”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出自赵翼《题遗山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出自《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