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缘觉寺刺杀一事,寺中门庭冷落。
楚识夏到的时候,门口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扫地,一墙之隔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小沙弥呆头呆脑的,上前来和她见礼,脑门上顶着一片飘落的树叶。
“女施主,寺中最近不便上香。”小沙弥实诚地说,“寺里出了事,难免牵连施主,施主还是以后再来吧。”
楚识夏没佩剑也没骑马,宽袍缓带,手里握着一把黑金色的折扇,倒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我是特来祭扫青玄大师的。”楚识夏张嘴就来,连个磕绊都不打,“我曾受大师一饭之恩,听闻大师误入歧途,已经圆寂,于心不忍。”
青玄一夜之间从普度世人的圣僧变成了居心叵测、人人喊打的逆贼,居然还有人敢来祭拜他。小沙弥听得呆住了,疑心这位女施主身患恶疾,活得不耐烦了。
“女施主莫要诓骗孩童。”
年迈沙哑的声音传来,老僧人站在绿荫涌动之处,念了声佛。
“你珠圆玉润,一看便是高门大户里娇养的千金,怎么会喝过青玄施的粥呢?”老僧人不紧不慢地揭穿了楚识夏粗糙的谎言。
楚识夏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小沙弥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退后。
“青玄行刺当夜,施主英勇护驾,老衲有些印象。”老僧人道,“施主有什么事吗?”
“羽林卫奉命查案。”楚识夏道。
——
大雄宝殿上木鱼声阵阵,檀香袅袅。
楚识夏和老僧人并肩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散学的孩童们帮着小沙弥洒扫。
“青玄大师犯下大错,寺中香火远不如前,这些孩子以后怎么办?”楚识夏状似无意地问。
“就算香客们肯回来上香,寺里也请不起先生教书了。”老僧人幽幽地叹气,“寺中一应用度供给,皆由皇后娘娘捐赠。如今……这些孩子以后只能在寺中出家,草草一生。”
“我听说,青玄大师是被人扔在寺庙外的弃婴。”楚识夏意味深长道,“这是何年何月的事?”
“灵帝十六年。”
老僧人目光怅然若失:“那是个雪夜,老衲在缘觉寺门前捡到了他,他瘦得跟小猫一样,只比男人巴掌长一点。寺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成。”
灵帝,正是先帝谥号。
灵帝十六年,距今已经过去了快四十年。灵帝追求长生不老之道,荒废朝政,轻信江湖术士。朝中世家大族同宦官、文官一党斗得你死我活,无人在意饥荒蔓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尚存人性的父母会把孩子扔到寺庙、道观前,好歹有孩子一口饭吃,不至于活活饿死。然而更多的孩子在死在腹中满是观音土、榆树叶的母亲怀里;死在大红灯笼照耀的雪堆里;死在浮满花魁口脂金粉的水渠里。
“青玄不爱说话,老衲亦不知他为何刺杀陛下。施主还有什么要问的?”老僧人面露沧桑,疲惫至极似的。
“他为什么忽然自请去天竺取经?”楚识夏突兀地问。
青玄的盛名为缘觉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香火,更为寺中数不清的孤儿换来生机。从大周往天竺,一路艰难险阻数不胜数,若仅仅是为了讨好皇后,实在是有些勉强。
也有一种可能,青玄是个醉心佛学的痴人。
但楚识夏敏锐地觉得,不是这样的。
果不其然,老僧人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
“他说,他想追寻救世之道。”
——
秋叶山居。
玉珠打发走了邓家来的人,转头无奈地看着缩在花厅角落装鹌鹑的邓勉。
“邓公子,你真的不回家吗?”玉珠好言相劝,“大理寺卿已经派人来了好多次了,上门催债也没这么勤快的。”
邓勉别别扭扭地不说话。
“行了,你别问他了。”楚识夏咬一口汁水淋漓的果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书,“等他跟我小时候一样,被收拾一顿厉害的,他就不扭捏了。”
邓勉委屈地说:“老大,我可是为了你才和我爹吵架的。”
楚识夏纡尊降贵地扫他一眼,嫌弃道,“跟个兔子似的。那要不然我教你武艺,你也还你爹一巴掌?”
邓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不就结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你还是快回家去吧。”楚识夏云淡风轻道。
邓勉嗅出一丝奇怪的气氛,不说话。
“要不你回太学读书也成。”楚识夏把手上的书扣在桌面上,坦诚道,“你知道外面现在说的有多难听吗?他们说云中楚氏的女儿身怀异术,把大理寺卿的独子拐了当面首养。”
邓勉被吓得连连咳嗽,“不是我说的!”
“所以你赶紧回家吧。”楚识夏真情实感地说,“免得我大哥人在云中,还要被言官弹劾教导无方。”
“好吧。”邓勉恹恹地应了。
“回家以后好好念书,别老掺和你爹的事。”楚识夏谆谆教导,“你那二两脑子,够干什么使的?”
邓勉也没反驳。
院子里一前一后忽然闯进来两个人,程垣一路怪叫着急奔进来,屁股着火似的在院子里乱蹿。沉舟淡定地穿过院子走进来,衬得程垣像个失心疯。
“大小姐你别碰他!”程垣躲在柱子后面,吞了口唾沫,“沉舟刚刚摸了青玄和那六个刺客的尸体,上下其手!”
楚识夏立刻后退一步,沉舟的手落了空。
沉舟呆滞地看了楚识夏片刻,眼睛里出奇鲜活地写着“不敢置信”四个字,看得人心里发酸发软。
“我洗过手了。”沉舟小声说,有点失落似的,抬起胳膊放到鼻子下用力地闻了闻。
像一条被暴雨劈头盖脸淋得找不着北的小狗。
楚识夏当即就后悔了。
玉珠很有眼色地说:“我去让人烧热水,给沉舟少爷沐浴。”说完转身就跑。
——
夜色深深。
楚识夏坐在灯下翻书,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又合上。
不请自来的沉舟急不可耐地跑到楚识夏面前,按下她的书,目光殷切地自下而上凝视她的眼。
沉舟身上散发着皂荚的清香,有几根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雪白的腮边,有种潮湿凌乱的美。他领口大大敞开,直露出线条分明的胸口和诱人的锁骨来,腰带松松垮垮地挎在腰间,要掉不掉的。
直白的男色险些把楚识夏的鼻血冲出来,她忍不住掩着鼻子,故作神色如常问:“你做什么?”
沉舟被她的动作打击到了,失魂落魄地就要起身离开。
“闹什么别扭?”楚识夏抓着他的手腕问。
“我身上是不是还有味道?”沉舟问。
楚识夏干咳一声,心虚地说:“是有味道,香喷喷的。”
香得楚识夏想咬一口。
沉舟怀疑地看着她:“可是你捂鼻子了。”
“天干物燥。”楚识夏摸摸鼻尖,只觉得自己龌龊,“你一点也不臭,真的。今天不是去大理寺了吗,有什么收获?”
沉舟这才安安分分地坐在她面前,开始交代:“死的人没有易容,如果认尸的人没有问题,那他就是青玄无疑。”
“看来和尚确实是真和尚。”楚识夏点点头,按下不表。
“但是那些刺客有问题。”沉舟又说。
楚识夏翻书的动作一顿,“什么问题?”
“江湖上的刺客多是拿钱买命,银货两讫,互不相欠。除了九幽司、红莲楼这样的刺客门派,大部分刺客都是单打独斗,很少有成群结队的。”
楚识夏思考片刻,反驳道:“也许青玄雇佣了多个刺客。”
“有钱赚也要有命花。”沉舟说,“那么多刺客,不可能对自己刺杀的人一无所知。众目睽睽之下行刺,想也知道他们跑不掉。”
楚识夏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皇帝,是跑不掉的啊?”
沉舟哑然。
楚识夏哼了一声,让他继续说:“那你觉得,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死士。”
“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楚识夏懒懒地说。
青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要杀皇帝,跟某个有能力豢养死士的人一拍即合,从自请去天竺取经开始谋划至今——如果不是楚识夏搅局,沉舟横插一脚要刺杀太子,皇帝的尸骨都凉透了。
沉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他左看右看,目光落在楚识夏手里的书上。楚识夏一整晚都在看书,没几次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在看什么?”沉舟问。
“青玄从天竺取回来的经书。”楚识夏捏捏眉心,语重心长,“他和缘觉寺的住持说,取经是为了追寻救世之道。我想看看这些书里有没有他说的‘救世之道’。”
“好看吗?”沉舟毫无波澜地问。
“都是梵文,看得我烦死了。”楚识夏烦躁地说。
“既然书不好看,那你为什么只看书,不看我?”
沉舟忽然逼近,楚识夏猝不及防地抬眼,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瞳,像是浸水的墨玉。
楚识夏想后退,后腰却抵在桌子边缘。沉舟双臂按在桌上困住了她,目光一寸寸地从楚识夏脸上、耳边、颈边擦过,楚识夏的皮肤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潮热。
“你以前说过我最好看。”沉舟咄咄逼人,湿发垂落到楚识夏颈边,带着淡淡的香气,“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楚识夏被他逼得无可奈何、目光闪躲,好笑地说,“你刚刚的语气,特别像我爹那些姨娘争风吃醋,问他‘是别的女人好看还是我好看’。好幽怨啊,沉舟少爷。”
你骗过。沉舟目光沉沉地从她艳色的唇上掠过。
楚识夏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沉舟不依不饶的,又低声恳求,“我以后每天都会洗得香香的,你不要躲我。”
楚识夏拿他可怜小心的语气没法子,沉舟总有办法叫她心软。沉舟远比前世要缠人得多,隐隐约约地给了楚识夏一些希望。
楚识夏终于还是转头看他,眼神温柔地描摹过他被水汽氤氲湿的睫毛。
紧接着楚识夏目光一落,沉舟的领口已经开到腰间了,肩头、胸口和腹部一览无遗。他自己还无知无觉,执着地盯着楚识夏,誓要和那卷经书较个高低。
粉色的。
楚识夏脑子里轰鸣作响,鼻下涌出两股热流,下意识地抬手捂住。
沉舟茫然地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干物燥。”楚识夏狼狈地为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