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从破败的房顶刺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几具尸体被粗麻绳吊在房梁上,情形诡异,神似海边渔民晾晒咸鱼。
程垣指挥着捕快将尸体放下来,又拎过哆哆嗦嗦的里长,凶神恶煞地逼问:“你可看清楚了,这几个人是你村子里的吗?”
“是,是!”里长只是看了一眼青青紫紫的尸体面容就扭过头去,胡乱地认下来,“小将军,您别为难我了,这一家子确实是我们村子里有名的烧瓷好手。”
程垣眼睛一闭,心里直呼晦气。
他依着楚识夏的思路,先行调查那尊假青铜明王像。明王像足有两三人高,用陶瓷烧制,再用神乎其神的画技假造青铜色泽与质感,寻常瓷窑做不到,也不敢做。
陶瓷易碎,而且青玄一行人从天竺返回,层层关卡盘查,所以明王像一定是在帝都附近被掉包的。
程垣破天荒地指使起羽林卫三卫所里的少爷兵,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这个村子坐落在帝都外,全村的人都靠烧制瓷器为生,有许多瓷窑。程垣带人来打听,得知有一家人发了笔横财,不久前雇主刚刚付清尾款。
但还是来晚了一步。
“你可知道雇他们的是什么人,烧的是什么东西?”程垣问。
“行了,他要是知道,这儿躺着的就不止这么几个人了。”
穿着便装的楚识夏蹲在地上,低头拨弄着死人软绵绵的脖颈。她神情认真,仿佛仕女拈花,看得程垣寒毛直立。
“麻绳留下的痕迹从喉管延伸到颈侧甚至颈后,这是为他人所绞杀的证据。”楚识夏轻描淡写地吩咐程垣,“就这么回报大理寺,免得下次陛下再问,你还是一问三不知。”
程垣脸热,点头称是。
手下的羽林卫在这间堪堪可以遮蔽风雨的屋子里搜罗起来,不多时从灶台下搜出一个精美的木盒子。
楚识夏用手帕擦去盒子上的灰尘,“哒”的一声打开了锁扣。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四枚金铤和一沓图纸。
四枚金铤,已经是这户人家好几十年的开销。
只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谁做事,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断送了性命。
“果真是有命赚,没命花。”楚识夏幽幽地叹气。
——
返回帝都的马车上,楚识夏手里翻来覆去地观察着那四枚金铤。
大周发行的货币分别是铜板、银两、黄金和银票,金铤却用的不多。
金铤背后铸有官印,一枚金铤可抵十两黄金。但商贾出行多携带银票,只因银票必须到钱庄兑换,可防止被偷盗强抢,金铤却贵重又无从查起。
楚识夏闭眼沉思。
幕后主使命青玄携带假明王像,借献礼之虚,行刺杀之实。青玄之名天下皆闻,且时时有人跟随,那么来制备假明王像的人必然是幕后主使自己的人。
金铤,也是幕后主使的。
一来可以防止工匠兑换银票,进而追查到他;二来这么大一笔钱,这些穷苦惯了的工匠不会轻易花出去,也给他观察皇帝反应的时间。
“程垣。”楚识夏忽然唤了一声。
程垣勒马退到马车窗边,低声问:“大小姐,怎么了?”
“把知道我们来此查案的人整理出一份名单给我。”楚识夏闭着眼,金铤放在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
程垣愣了一下,“是我们的人有问题?”
“白日里人多眼杂,我就没说。”楚识夏道,“那几个工匠身上还有余温,如果我们来早一点,说不定刚好撞上。”
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不偏不倚,刺客就早了他们一步?
“大小姐,你是怀疑——”程垣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身躯一震。
他们今天带的都是三卫所的羽林卫,家中不是朝廷大员就是门生无数,牵连甚广。楚识夏怀疑那个意图刺杀之人,还藏身在朝中,冷眼旁观。
“若我们没有追查到此处,为免引人注目,他们不一定动手,那些工匠或许还有活路。”楚识夏又叹气,“是我们来晚了。”
程垣静默片刻,道:“大小姐,这两天你总是叹气。”
“有吗?”楚识夏拈着佛珠,看他。
“您还是刚来帝都那段时间开心些。”程垣认真道,“无法无天、飞扬跋扈的,看着才像云中楚氏的女儿。”
楚识夏淡笑道:“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她沉默半晌,说:“我以前只道阕北四州是抵挡北狄之要塞,连年战火,所以人命不值钱。没想到这煌煌帝都,天子脚下,人命竟也如此轻贱。四十两黄金,就买了一家六口人的性命。”
天潢贵胄、谋权篡位,这些词说出来都能吓死一辈子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他们只知道四十两黄金无论如何都花不完,却轻易地被暗处掀起的风暴粉身碎骨。
程垣嗤笑一声,嘲弄道:“帝都的人命是值钱的,只是在那些达官贵人看来,如我,如工匠这般的,并不能算做人罢了。”
楚识夏听出他话语里的愤愤不平和怨气,玩笑道:“你是官宦子弟,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
“大小姐,我早已和程家断绝关系,不是官宦子弟。如今的程垣只是一介布衣,大小姐按时给我发饷银,我就心满意足了。”程垣挤眉弄眼道。
楚识夏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线细细的破风声划过。
楚识夏略微侧首,耳边垂落的发丝起伏,她抬起的两指间挟着一枚长针,针尖泛着幽深的绿色。
程垣脸色骤变,“有刺客!”
“程垣闪开!”
楚识夏厉喝出声,程垣不假思索地从马背上扑落在地。一柄尖刀劈开了马车,木板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天而降的铜柄铁伞砸碎了程垣的马头,鲜血狂喷。
前头摇头晃脑往帝都走的羽林卫们大惊失色,有的被吓傻了,有的拔腿就跑,没有一个掉头多看楚识夏和程垣二人一眼的。
楚识夏反手抄起腿边的饮涧雪,倒退着从马车后窗翻出去。被惊吓的马匹撒蹄子狂奔,带着半截马车横冲直撞。
劈开马车的男子站起身来,高壮得犹如铁塔一般。他拎着环首大刀,赤膊的模样倒像是屠夫,肩背上爬着一头白狐,随其贲凸的肌肉欺负,像是白狐活过来了一般。
另一个女子施施然拎起铜伞,慢条斯理地撑开伞,黏稠的马血如春雨般从伞上滑落,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裙摆上。女子用黑紫色的胭脂描了唇眼,看上去不人不鬼的。
“来杀我的?”楚识夏倒不意外,“看来我果然踩到你们主子的尾巴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姑娘莫怪。”大汉开口,却是婉转痴缠的女人声音。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都杀了就是。”撑伞的女人声音粗粝凶狠,雄浑低沉。
“还是双簧。”楚识夏笑意更浓,手指拂过饮涧雪的剑鞘,“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你主子的名字,我留你们活到宣政殿上认罪。”
男子女子脸色顿变,同时发作起来。
女子手上的铜伞哗然张开,对着楚识夏喷出一口毒针。男子紧随其后,拎着一刀能砍断楚识夏半个身子的大刀直扑而上。
楚识夏挥舞饮涧雪尽数荡开毒针,男子的大刀已到身前。她面露微笑,不躲不闪地看着阴影彻底将她笼罩的男子。
男子心生不妙,下一刻,他的膝盖弯仿佛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似的。这点疼痛并不能阻止他这一刀,但他下半身忽然失去了支撑,一个踉跄扑倒在楚识夏面前,大刀随之落空。
男子的双腿齐膝断开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沉舟反拧住他的手臂,强烈的抗拒挣断了他的关节。沉舟对着他手上的刀一震,刀刃飞出去,直刺与程垣缠斗的女子。
女子反应神速地挥伞挡开刀,伞面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听到宣政殿那么激动,怎么,你们也跟青玄一样,与朝廷有仇?”楚识夏微笑道,“不如说给我听听。”
“云中楚氏护佑一方,造福百姓,你却助纣为虐,实在是丢你祖宗的脸!”扑倒在自己血泊里的男子,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怒骂道。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你们还不是对我照杀不误。现在想起来我姓楚了?”楚识夏条分缕析,丝毫不为所动,“要么交代谁派你们来的,要么我让他生不如死。”
“五郎,你别管我,快跑!”
男子大吼一声,随后牙关狠狠咬下,却被沉舟捏住了双腮,强硬地攥开了他的齿关,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涎水从男子口中流下,沉舟从他嘴里拈出来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毒蛇的胆。”沉舟淡淡地说,“又是死士。”
那头的女子痛苦地嘶吼一声,抛出一枚铜针,转头奔逃进无边的夜色中。
男子闭着眼,引颈就戮似的。
楚识夏指尖一弹,铜板打飞了那枚冲着男子喉咙去的毒针。
“我真的很好奇。”楚识夏蹲在男子面前,认真地问,“你们说我助纣为虐,那么你们必然认为自己效忠的人贤德英明,仁慈善良。可是这样的主君,下令杀死那一家工匠的时候,在想什么?”
沉舟抬手“啪”的一声,复原了他脱臼的下巴。
“如果不是你们找到了那个村子,他们本来不用死。”男子血红着眼道。
“又蠢又天真。”楚识夏摇头道,“就算我们不来,那一家工匠也死定了。即便你的主子登上皇位,也不敢背这种悖逆人伦、弑父杀兄的罪名。”
男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慌乱。
“猜对了?”楚识夏一笑,“让我猜猜,是哪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