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十年,春三月。
秋叶山居。
庭院中烧着一盆火炭,楚识夏从盘子里片下一片薄薄的羊腿肉,抹上粗盐粒子和调料放到火上烤。羊肉的油脂被烤得滋滋作响,在调料的腌制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帝都的贵人嫌羊肉腥膻,穷人又消受不起,帝都周围蓄养的羊大多只是用来产奶。北狄人的土地很少能耕种出粮食,因而也少蓄养鹅鸭,最主要的肉食就是羊。帝都的公卿们常常嘲笑羊肉有一股北狄人的蛮子气味。
楚识夏用匕首串着羊肉片炙烤,腌料将羊肉的膻味盖得一干二净,羊肉香喷喷的直冒油。裴璋一贯饮食清淡,没什么口腹之欲,见状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你倒是好兴致。”裴璋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嘴里,被烫得一个激灵。
“难道日日以泪洗面,陛下就会高抬贵手吗?”楚识夏不屑地说,“与其折磨自己,不如思考对策。这世上若是比谁有道理谁就能赢,何来如此多的霍文卿和曹节?”
裴璋洗耳恭听道:“那你可思考出对策了?”
楚识夏叹了口气,说:“没有。”
这是一局必输的棋,沉舟和楚识夏被放在即将倾覆的棋盘两端,只有有一侧稍微有所偏移,必然两败俱伤。除非沉舟不是皇帝的儿子,或者楚识夏不是云中楚氏的女儿。
又或者,有第三人入局。
楚识夏最近心中愈发不安。
一方面是因为沉舟,另一方面是因为祥符十三年的不断迫近。楚识夏永远记得祥符十三年曾经发生过什么,却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发生同样的事。
命运手握死亡的丝线缠在所有人的脖子上缓缓收紧,对着渺小的凡人发出嗤笑。于是楚识夏和沉舟那点痛苦和爱恨都变得不值一提,如指间沙,如穴中蚁。
楚识夏甚至来不及回望失去沉舟的瞬间。
“阕北,最近有消息吗?”楚识夏问。
——
一个月前。
北狄,青鹰部。
夕阳西下,金黄色阳光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暖洋洋的。年轻人卸下一半肩甲,裸露的胳膊上包扎着草药。他叼着根草茎坐在小土堆上,时不时抚摸身边红马的鬃毛。红马不满他的骚扰,甩动尾巴抽了他一下,自顾自地走开。
年轻人无声地笑笑,说:“脾气可真差。”
青鹰部将领弘吉刺站在年轻人身后不远处,按住胸口躬身行礼,“可汗,十一部首领都到了。”
“不是十一部,是十二部。”年轻人扔下草茎,吹了个呼哨,红马应声撒蹄跑来。
弘吉刺露出不解的神情。
“被楚明修剿灭的白沙部后人找到了。白沙部可汗的幼子,已经被阏氏带过到金帐。”年轻人翻身上马,潇洒地打马朝金帐的方向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长生天从不抛下任何一个子民。”
弘吉刺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追在年轻人马后往金帐赶。
金帐是部落可汗的住所。
中原人将北方十三个部落统称为北狄,十三个部落有大有小,有强有弱——自从楚明修奇袭白沙部王庭之后,北狄就只剩下十二个部落了。“楚”这个姓氏自从三十多年前,楚敖起兵北征,血洗草原,就深深地烙在每一个北狄人心里,除了恐惧,就只剩仇恨。
弘吉刺为年轻人掀开帘子,紧随着他走进金帐。
长桌两侧坐满了各部落首领,有的身形魁梧,面色不虞;有的紧紧将后背贴在椅子上,姿势防备。格格不入的是一个牙牙学语的一两岁幼童,在锦衣华服的女人怀里咬手指,口水滴答。
“北狄十三部各自为战上百年,你打我,我打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说话。”年轻人随意地坐在长桌尽头的首席上,伸手逗弄得孩子咯咯大笑,金帐中凝滞的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说到底,还是凭拳头说话。可汗的拳头最硬,所以可汗今日要我们坐在这里,我们也不敢不听。”有人冷笑道,“今日可汗召我们来,是要我们献牛羊草场,还是奴隶美人?”
年轻人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都不是。”
桌边的人都意外地看着他。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要诸位与我一起,南下踏平拥雪关,夺取中原腹地。”年轻人掷地有声道,“把长生天的旗插到全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可汗,你是疯了吗?”有人忍不住出声道,“这么多年,楚家人把拥雪关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我们要是能打得过,早就打了,还会等到今日吗?”
桌边已经有人想要离席,弘吉刺面露凶色,按住了刀柄。年轻人却握着他的手,强硬地将刀推回鞘中。
“楚家人为什么守着拥雪关,号称大周百年第一将领的楚敖又为什么没有踏过斡难河畔,难道是因为心慈手软吗?”
年轻人盯着说话的那人道:“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到了草原,就是我们北狄人的天下。我们北狄的骑兵天下无敌,所以楚家人只能像乌龟一样缩在拥雪关内。我们的刀不好,盔甲不好,却一样令中原人闻风丧胆。”
众人皆沉默。
年轻人扫视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脸,笑道:“我欲联合北狄十三部一同起兵南下,谁同意,谁就是长生天虔诚的子民,死后灵魂得以升天。反对的人,今天也能走出这座金帐,但今天之后,我将为长生天清除不忠的叛徒。”
弘吉刺会意,拔刀猛地插入桌面。
受惊的孩子大哭起来,年轻人从盒子里拿起一枚赤金铸就的鹰首放到他怀里。
“你们看看这个孩子,他是白沙部可汗最后的血脉。今日不打,明日楚明修的刀就会砍断你们儿子的头颅,将你们的女人放逐去做奴隶。昨天的白沙部,就是明天的北狄十二部。”
“克烈部愿追随可汗,为长生天而战!”
“鞑靼部愿追随可汗,为长生天而战!”
“赤河部愿追随可汗,为长生天而战!”
金帐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下,手按心口以示诚意。站在桌边的阏氏也抱着婴孩跪伏在地,婴孩抓着赤金鹰首咿呀两声。
“我尔丹,定不负长生天所托。”
——
内阁。
“和谈?!”
徐砚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看向洋洋得意的阁臣。
“对,和谈。青鹰部可汗征服了其余十一个部落,亲自派使者递交国书,愿率众部向大周臣服。”阁臣说到这里又面露不耐,说,“那楚明修好大喜功,一直从中阻挠,险些误了大事。”
徐砚面露疑虑,但内阁中一片欢呼雀跃,他也不好说什么。
徐砚在白焕的政变中一力主张铲除陈党,事态平息后毫无疑问地得到皇帝重用,成为内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臣子。其他人早就对他酸溜溜的,不太搭理他,此时更不会理会他的反应,生怕这个肥差被他抢走。
窗外忽而传来一道惊雷,大雨倾泻而下。
徐砚呆呆地注视大雨片刻,忽然抓起雨伞匆匆地往外走。
——
铁匠巷。
白子澈是最后一个抵达铁匠巷的。
屋子里的炭火被浇了水,狼狈地凝固成一滩灰烬。清澈的阳光从天窗里洒下来,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坐在阳光之外,咫尺之遥,却有仿佛山高水远。
裴璋掩上门,第一个开口道:“我已经利用裴家的人力从各方面证明过,北狄十二部确实向我朝递交了国书,以示臣服。青鹰部可汗还希望能够与帝朝联姻,永结秦晋之好。”
徐砚抹了把脸,疲惫不堪道:“内阁上下欢欣鼓舞,一力主和,为谁主持接待北狄使团打破了头,个个都等着留名青史。陛下对此也很欣慰,驳斥了许多持反对意见的臣子。”
自大周建国以来,与北狄人水火不容,一度被北狄侵略至中原腹地。直到拥雪关横亘天险,一刀斩断北狄人熊熊燃烧的野心。楚敖北征一再磨灭北狄人的实力,令其不敢南望。
但北狄人主动求和表示臣服,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白子澈看向始终沉默的楚识夏,问:“墨雪,你怎么看?”
楚识夏在一片阴影中缓缓抬头,神情是令所有人感到陌生的冷漠和戾气,仿佛含着一线寒意的剑锋,稍微触碰便会血溅当场。
“青鹰部的可汗叫什么名字?”
白子澈略一思索,念出那个拗口的名字,说:“尔丹·古勒台。”
“尔丹”在北狄人的古语中是“太阳”的意思。
楚识夏闭上了眼。
拥雪关下淋漓滚烫的鲜血、刺骨严寒的冰霜仿佛重临巍峨辉煌的帝都。
前世,尔丹·古勒台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云中的视野中,是北狄铁骑越过雪线河南下,劫掠附近村庄。北狄人称尔丹为天赐的太阳、天女的血脉,要带领北狄子民脱离饥饿与贫困,将全天下变成北狄人的跑马场。
北狄贵族常常将姓氏赐予骁勇善战的奴隶,而这些奴隶中极小一部分会得到贵族的助力,成为一方首领。这时候人们便不再提起他的奴隶出声,他原本的父母也被忽略,转而称他为神的孩子,将其编入诗歌世代传唱。
所以楚识夏没有想过先下手为强,将尔丹扼杀在祥符十三年那场大战以前。在获得“古勒台”这个姓氏之前,尔丹可能不是青鹰部的奴隶,甚至可能不叫这个名字。要在广袤的草原中寻找一个未发迹的奴隶,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而这一刻,命运将尔丹推到了楚识夏面前。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楚识夏的掌心,楚识夏悬浮在半空中的心脏轰然坠地。
楚识夏睁眼,看见沉舟冷淡漂亮的侧脸。沉舟在她的掌心里用力捏了一下,安抚似的对她点了一下头。
楚识夏没来由地冷静下来,转而对众人道:“北狄人不会真心与我们和谈的,更别说臣服。”
白子澈略一思忖,道:“你对尔丹的为人很熟悉?”
“我对尔丹一无所知,但我了解北狄人。”
楚识夏理智而冷酷地说,“青鹰部一向是北狄十三部之首,团结北狄十三部落是老可汗都做不到的事。北狄人不讲礼义廉耻,各个部落之间都有血仇,从不将对方视为同族。白沙部被灭以后,各部落瓜分了他们残余的草场、人口和牛羊。尔丹能统一他们,只能是靠武力和利益。”
一个青鹰部人,征服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只为了向大周献媚。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诸位别忘了,灵帝二十一年,帝朝为什么要举阕北四州之力北征。现在北狄人已经做到了当年他们来不及完成的事,却要向我们表示臣服,你们相信吗?”
“所谓和谈,不过是为了遏制拥雪关的军队,让他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徐砚犹豫道:“可是陛下已经同意和谈,并且准备接受国书。北狄使团不日就要到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好不容易摆脱了庄松柏和摄政王,正是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异族归顺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任何一个皇帝都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那就在路上截杀北狄使团。”沉舟冷冷地开口,“没有使者,没有国书,就没有和谈。”
“这样北狄与大周的战事将会全面爆发。”楚识夏按住太阳穴,头疼欲裂。
借小型战事消磨北狄的军事力量和人口,这是楚明彦亲手制定的计划。通过不断的小型冲突、袭击,一方面收集北狄人的情报,另一方面打断他们养精蓄锐的进程,使他们的人口、兵力都维持在一个最低的限度,逐步侵吞蚕食北狄部落。
楚明修、楚识夏乃至楚氏所有身在军旅中的子弟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一枚碎掉了会有另一枚顶上。他们都在等待被启用的那一刻,站在拥雪关城头,与北狄人纠缠至死。
可尔丹横空出世,直接掀翻了棋盘。
“怎么像是天要塌了一样。”裴璋忽然笑笑,看着面色发白的楚识夏道,“墨雪,这可不像你。只是和谈而已,使团未到帝都,国书未到陛下案头,就算国书加盖两国印玺,也未必就能谈成——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敢说自己胜券在握?”
楚识夏勉强对他笑笑,却说不出一个字。
“就算真的到了开战那一天,你不会输,云中也不会输。”
沉舟没有看楚识夏,低垂的睫毛浓密纤长。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语气笃定到了偏执的地步。
“尔丹·古勒台,北狄人的铁骑不会再踏入拥雪关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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