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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飘零客(六)

将门权宠 薄须 6043 2024-05-24 13:14

  曹节只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脑髓,撞得他五脏六腑震颤,脑海中一片空白。火烧般的炽热褪去后,席卷过全身的是仿佛赤身裸体于冰原中跋涉的寒冷。

  他踉踉跄跄地扑在地上抱起那枚官印,勉强站起身时,听见楚识夏剥去了人情练达后,锋芒毕露、恶意刻骨地说出一句“阉狗”。这句话背后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的盛气凌人,而是大周几十年来为阉宦所祸的文人武将直不起来的脊梁。

  多少年了?曹节自己都记不清了。

  皇帝重用阉宦与内阁争权,却酿造了如今这样荒诞的局面。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要向谄媚惑主的宦官讨好,换取加官进爵的机会,纵有不平者,亦不敢言。更有厚颜无耻之人,向位高权重的阉宦卑躬屈膝。

  曹节眼前蜂群飞舞般的黑暗散去,他看见楚识夏握着雪痕般的饮涧雪,一步步逼得大惊失色的孙厦后退。少女披着一身浓烈的红衣,像是冰天雪地里冉冉升起的一轮初日。

  “大小姐……何苦啊?”曹节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从他离开淳县,在滨州刺史府求告无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曹节是个读书人,一个除了微不足道的骨气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读书人。可是楚识夏不一样,她背后是镇北王府,是偌大的云中楚氏,是阕北四州和拥雪关。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得罪皇帝面前当红的大太监,不值得。

  所以曹节孤身前来,除了不信任,也是不想连累楚识夏。

  楚识夏却把曹节的话听得真切,她一字一句道:“我们云中楚氏的家教,绝不向卑劣之人奴颜屈膝。蒙蔽圣上视听,戕害忠良之臣,孙厦,你这是仗着许得禄么?你是不是当真以为,你们的老祖宗可以一手遮天?你看看清楚,这大周,不是阉人的大周!”

  孙厦刚想开口狡辩,却在楚识夏刀剑般的目光下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楚识夏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步步地往前走,孙厦也不敢不后退——他要是慢上一瞬,饮涧雪瞬间就会划开他的喉咙。

  孙厦在内心里一遍遍地尖叫,楚识夏不敢在午门前动手杀人,这是藐视皇权,是大不敬的罪名。可楚识夏的目光冷漠而锋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于是孙厦就怂了,他不敢赌,只能随着楚识夏前进的脚步后退。

  楚识夏和孙厦的身影没入了午门的阴影中。

  曹节踉踉跄跄地跟在楚识夏身后,竭力高呼:“下官乃景泰六年举人,滨州淳县县令曹节,意欲御前状告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勾结滨州刺史,借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害死淳县上下百余条人命!几次三番追杀,意图抹杀人证物证!官印、鱼鳞图册俱在,均可验明正身!”

  曹节的声音嘶哑而嘹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他捧着官印脚步虚浮地走在雪地里,对着宣政殿的方向深深叩拜——那是每年高中的学子们首次面圣时要行的礼。

  曹节对着缥缈风雪中的宣政殿行大礼,像是在膜拜他心里纯洁无瑕的神圣之所。渺渺长风卷着曹节的呼喊声直上云霄,仿佛深深云间传来的白鹤悲泣。

  楚识夏没有再进半步。

  曹节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喊,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的猩甜。

  早朝开始了。

  文臣武将从曹节、楚识夏和孙厦身侧无动于衷地走过。不知过了多久,宣政殿里匆匆走出的人对着楚识夏和曹节一拜。

  是皇帝身边伺候的白善。

  “陛下宣淳县县令曹节觐见,”白善尖着嗓子说,“楚小姐也一并来吧。”

  曹节艰难地从雪地里站起来,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楚识夏稳稳当当地扶住他,像是一株不可摧折的竹。曹节粗重地喘息着,眼前一片夹杂着金星的黑色闪烁。

  “曹县令,还能走吗?”楚识夏低声问他。

  曹节点点头。

  ——

  宣政殿。

  曹节礼数周全地向高坐明堂之上的皇帝行君臣大礼,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楚识夏被白善领到皇帝身后站着,皇帝轻描淡写地扫她一眼,没有要为她在午门前大动干戈而降罪的意思。

  “曹卿,何以弄成了今日的样子?”皇帝皱眉问。

  “臣,位卑人轻,欲求公道而不得,长途跋涉至帝都。所以弄成了今日的样子,君前有失体统,望陛下恕罪。”曹节缓慢地呼吸着,鼻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说你要告许得禄与滨州刺史勾结,以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可有凭据?”皇帝慢条斯理地问。

  曹节微微挺直了脊背,说:“滨州,是许得禄的故乡。许得禄为在滨州弄权,勾结滨州刺史,表面上听从新政重新丈量土地,实际上伙同乡绅疯狂敛财,篡改鱼鳞图册,剥削农户田地,加重农户赋税。淳县除臣之外,都是淳县当地人,臣早已被架空,官吏受乡绅指使,要求农户补缴赋税,横征暴敛,活活逼死了淳县百余口人。”

  皇帝听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一摆手,问身边的白善:“许得禄人呢?”

  “回陛下,奴婢在。”许得禄乖巧地回应。

  “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神色莫测地问。

  “奴婢冤枉啊!”许得禄“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道,“奴婢兢兢业业地侍奉陛下,不敢有半点不敬不端,更是深知陛下对新政寄予厚望,怎么会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那你说,曹县令所言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摩挲着下巴,抬眼盯着许得禄。

  “曹县令一心为民,说不定是被人蒙骗了。若有鱼鳞图册,何不呈上来供陛下一阅?”许得禄道,“奴婢万死不惜,却万万不敢因此耽误了陛下的大业。还请陛下明察。”

  “许掌印说得没错。”

  曹节的脸色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白,黯淡无光的眼珠转动着,映出珠帘后许得禄卑躬屈膝的身影,“在臣动身前往滨州状告此事无果之后,淳县架阁库走水,所有的鱼鳞图册都被付之一炬。”

  楚识夏看见许得禄嘴角不易察觉地翘起,心头狠狠一坠。

  “但,臣仍有凭据。”曹节缓缓解开衣带,露出他孱弱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来,“臣,就是淳县枉死的一百零三口人命的物证。”

  破旧的衣衫褪下,轻若无物地坠地。

  曹节太瘦了,瘦得肋骨一根根凸起,皮肤像是打湿又晒干的纸张一样皱起,单薄得一碰就要碎成粉末。他背上、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纹着青黑色的文字,细密如蚁头。

  朝臣们难以抑制地发出阵阵抽气声。曹节背上深红色的冻伤、青青紫紫的淤伤还有尚未痊愈的刀剑伤疤,让这具身体显得尤为触目惊心。曹节一路进京,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臣身上的鱼鳞图册只是冰山一角,阉宦之罪,罄竹难书!还望陛下明察!”曹节重重地叩首在地,金砖与头骨相撞,“砰”的一声响。

  楚识夏忍不住上前半步,若不是曹节的脊背还在随着呼吸起伏,她险些以为曹节已经支撑不住昏厥过去了。

  “陛下,奴婢冤枉啊!”许得禄慌张了一瞬,立刻跪在皇帝脚边磕头,“就算滨州新政有隐情,也不能证明这件事和奴婢有关啊!奴婢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

  “许公公。”

  楚识夏冷不丁地开口,直视许得禄细长的眼,“方才午门前,您的好儿子孙公公可是要拉曹县令下去验明正身。怎么您一到宣政殿上,对此事只字不提?若此事和你无关,你为何确认这个人就是曹县令?还是说,你故土难离,时时关切故乡近况,连一个小小县令的相貌身份都了如指掌?”

  楚识夏游刃有余,许得禄牙都要咬碎了,强撑着说:“奴婢一时急于自证清白,忘记了……”

  曹节扶着地面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白子澈顶着身后白焕针刺般的目光上前一步,搀扶起了曹节。曹节干瘦的身体在白子澈手上微微发颤,仿佛孤零零的竹架子。

  “许掌印,你进宫之前叫许多禄,你有个弟弟,叫许多寿,是或不是?”曹节眼前阵阵发黑,高堂上的皇帝、楚识夏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许得禄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咬牙说:“是。”

  “许多寿本是乡间一个地痞流氓,许掌印还未位及掌印太监的之时,他便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地方官看在他‘宫里有人’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掌印得势之后,短短半年,许多寿低价强买良田百顷。”

  曹节说着说着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掩住口唇,却触到温热的血污。楚识夏在袖底握紧了拳头,白子澈盯着自己袖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色,岿然不动,仿佛曹节手上一根静默的拐杖。

  “没有这回事……”许得禄微弱地反驳。

  曹节的声音更高地盖了过去,“有没有这回事,陛下在滨州官府的地契买卖文书上一看便知。那么多的田地啊,却连一家人一年的口粮都买不起,就卖给了许多寿。”

  “没有了田地,他们便要花钱租来田地耕种,交上租金和赋税以后,连来年的种子都留不下,遑论一家人过冬的口粮。典儿卖女的典儿卖女,悬梁自尽的悬梁自尽,难道他们是自愿贱卖土地的吗?”

  曹节声嘶力竭,攥着白子澈的手犹如枯竹,“不是,但他们不敢不卖!因为许多寿有一个御前当差的哥哥,地方官都不敢不卖他的面子!若是不卖,那户人家便没有活路可以走。可他们哪里知道,就算卖了田地,也不过是换一种死法!”

  压抑在曹节心中的悲痛、愤怒喷薄而出,他捶胸顿足,指着许得禄颤颤巍巍地说:“许得禄,你尽管妖言惑众,尽管威逼利诱!我曹节食君禄,忠君事,九死不悔!亦没有九族给你算计、报复了!我曹家满门,已经死于你手,我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曹节说完这句话,忽地沉寂下去。白子澈心头一震,就见曹节猛地从喉中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血污,重重地栽倒在地。白子澈感到掌心里一轻,他茫然地抬头看向皇帝——和皇帝身后的楚识夏。

  楚识夏的脸上一片空白。

  她在想燕姝煮好的那碗粥。

  曹节甚至没有吃饱最后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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