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风暴雨,风从门窗缝隙里涌进来,低低的像是呜咽声。
楚识夏吹亮火折子点燃灯盏,坐在灯下看着沉舟。沉舟和洛霜衣在雨里打了一架,浑身被淋得湿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头发却仍是湿漉漉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呢?楚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招手示意沉舟过来。楚识夏把沉舟按在脚边坐下,用帕子揉着他往下滴水的发丝。
“洛氏家主找过我了。山鬼氏勾结摄政王,他说,让你跟他到洛家本部。三年为期,将洛氏交给你,我和洛氏合作。”楚识夏心平气和地问,“你愿意吗?”
沉舟闷闷地点头,做好了楚识夏生气的准备。
“那你跟他走吧。”楚识夏说,“我会在江南滞留很久,滨州的瘟疫、庆州的叛军不是那么容易清剿的。三年,也不是很长,也许你回来了,我还在江南。”
沉舟回头看着她,灯盏微弱的光线从背后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沉舟的眼睛仿佛夕阳下的海潮。楚识夏心念一动,只差一点点,就要丢盔弃甲。
“你不生气吗?”沉舟轻声问。
楚识夏拈起他的一缕发丝,笑笑,说:“师父以前和我说,什么时候你不再是我的影子,你就‘活了’。是我刚愎自用,才忘了他老人家的话。”
沉舟下意识地摇头,反驳她自嘲的话。
“你走之后,我总是做噩梦。”楚识夏低声说,“梦见你遇险,梦见你死了……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阻止你。”
“沉舟,你本是天边的飞鸟,不要为我画地为牢。”
沉舟的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转身面对着楚识夏,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词穷。最后的最后,沉舟只是握着她的指尖,从地上撑起身子,在楚识夏的眼角落下一个炽热的吻。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笼子。我心甘情愿就这么被关上一生,对我而言,已经是命运的恩赐。”
——
祥符六年十月的暴雨,沉舟随洛释离开滨州,就此消失了整整三年。九幽司那时还是一介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草莽门派,干最脏的活,拿最高的赏金。
而在许多年后,九幽司死守着大周仅存的荣耀。
——
滨州的劫难远远没有结束。
首先是帝都有人弹劾楚识夏。
楚识夏从进帝都第一天开始就被骂,只要不骂到楚明彦和楚明修身上,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明彦是个办事滴水不漏的,楚明修又是个血债累累的活阎王,言官轻易不敢招惹,也只有拿楚识夏开刀。
这一次,言官弹劾楚识夏焚烧尸体,滨州遍野可见尸体被投入烈火升起的浓烟,实在是有伤人伦。言官骂人向来是引经据典,一来二去,就差指着楚识夏的鼻子说她不配为楚氏子孙。
滨州的瘟疫,本就起于尸体堆积、滋生尸气。活人自己尚且顾不过来,还管得着死人是埋了还是烧了么?楚识夏本来不想搭理那些言官,奈何他们大有蹬鼻子上脸的架势,坐镇帝都的裴璋也有些招架不住。
楚识夏提笔一挥,上奏帝都,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尸体堆里出生入死,你们戳我脊梁骨。你那么能干,龟缩在帝都,是心中未存报国志么?”
言官们义愤填膺,撸起袖子就去砸秋叶山居的大门,最后还是皇帝亲自训斥了砸门的言官才了事。然而言官们骂够了,准备消停几天,楚识夏却不干了。
楚识夏又上了一封奏折,委屈地向皇帝哭诉,既然有人怀疑她在滨州中饱私囊、浑水摸鱼,那不如派个监军来好了。
皇帝一个头比两个大,因为楚识夏点名要的,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刺头——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圭。
——
“张圭,我知道这个人。”程垣听见这个名字,也不由得虎躯一震,有点紧张。
“帝都里,谁不知道他?”
楚识夏哼哼两声,一口闷了药,说,“油盐不进,荆楚乌龟。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愣货,王贤福在的时候就敢状告他结党营私,谁的面子也不给。能活到今天,全靠他不怕死。做官的,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上宣政殿的地步,谁想和他拼命?”
程垣更震惊了,“大小姐,你都知道,还找他来做什么?那你知不知道,他以前是支持废太子的?很多人都是看在废太子的面子上才不动他,否则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死都要脱层皮。”
“这你就错了。”楚识夏白玉般的指节在桌上一敲,气定神闲道,“张圭此人,效忠的不是白焕——而是太子。”
程垣刚想说,这有什么分别吗?却猛地反应过来了。
“张圭厌恶阉党,却也并不亲近陈氏。张圭要维护的,不是白焕,而是坐在东宫之位的白焕——换句话说,是君臣正统。王贤福之流在他眼里是乱臣贼子,摄政王又何尝不是?”楚识夏一锤定音道,“所以摄政王虽然不杀他,却也不用他。”
听上去有点死心眼。程垣想。
不多时,羽林卫前来敲门,通报道:“滨州刺史求见。”
楚识夏糊弄了滨州刺史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他是来要钱的。楚识夏懒得当面忽悠他,挥挥手对羽林卫说:“告诉他,我已经上奏帝都,赈灾粮食不日便到。”
楚识夏确实上奏帝都,不过除了点名让张圭来监军,就是跟言官掐架,完全没提要钱的事。程垣旁观全局,听得心里直打鼓,生怕刺史回过神来和楚识夏拼命——刺史听信了楚识夏的话,这些日子已经掏了不少钱充作赈灾银两。
宣政殿上,曹节以死告御状时,提及的人就有这位滨州刺史。程垣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料到他这么有钱,还这么贪,惦记着糊弄过楚识夏再捞一笔。
人心不足蛇吞象。程垣想,他死定了。
但楚识夏骗起人来一点也不心虚,还给这个谎言添砖加瓦,“告诉他,如今滨州形势紧张,应当裁减不必要的用度。我愿为表率,从今日起,灾民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钦差愿为表率,自找苦吃,刺史当然什么都不敢说。刺史一边掏腰包贴补灾民修缮房屋,一边跟着楚识夏啃大饼——钦差都吃麦饼、喝稀粥了,谁还敢大鱼大肉、骄奢淫逸?
「今天也是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