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墙的时间,过得飞快。
两个月以来,李云水非常繁忙,但好在六部的事宜都被理顺,几个尚书不管是否真心诚意,至少都不再违拗李云水的政令,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恭恭敬敬。
两个皇子对李云水的态度,悄然之间发生了转变。
三皇子还是一副鼎力支持的样子,甚至有时候遇到争议,还会给李云水打打配合,看起来亲密无间的样子,以至于引发许多猜疑。
而太子呢,估计是得到了高人的指点,虽然对李云水依旧不怎么待见,却也只是在态度和言语上,倒是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蹇明如自从做了太师,仿佛对朝政不再关心,三天两头的告假,几乎不来上朝。于是乎,朝廷机会便成了李云水的主场,倒是说一不二。
这两个月以来,李云水做了很多务实的事情,一点一滴的改变这个国度。
他给六部提出了很多和以往不同的政令,最开始让人非常不解,可无奈于他的强势,却也只得依从。
比如他让户部把商业方面的税收降低到两成,不再限制商人的一些行为,允许他们大规模的宴请宾客,允许他们在塑阳各府州自由通商,甚至鼓励有雄心的人,到北荒、回鹘、吐蕃等地做生意,若是遇到匪患,可以求助沿途各大营。
比如他打破了工部成天无所事事的状态,命令他们搜罗塑阳各地能工巧匠,在武器、水利、住房、酿造等方面大胆想象和实践。为此,他还特意下了死命令:半年以内,必须要问世一些新的工艺。这样一来,工部这个闲散衙门成天一团忙碌。
比如他交待刑部,所有的死刑犯,必须逐级上报卷宗,一层一层的审核,最终还要亲自过目。首当其冲的便是江采钰,当然被判了来年春斩首的结局,可李云水对这个和他的仇人竹解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却并不下死手,还把他的卷宗放在了皇帝案头,让皇帝回来后,再行决定。
这些政令,初步取得了一些效果。
通过各地上报的统计来看,虽然降低了税收比例,却出奇的发现,各地收来的税款,比上几个月增加了接近两成。虽然只是两成,却足以让户部侍郎米生文大为振奋。
尤其从江南送来的几十箱子真金白银,就有接近两亿两。
米生文震撼有加:一个江南制造府,竟有如此巨富!他不得不佩服李云水的气魄,此前无人敢提抄没江采钰一事,毕竟曾经人家是驸马,这是天子的家事,谁敢去掺和?
可李云水却敢,而且还严令新上任的江南府尹南宫易,务必快速抄没。这不,这笔钱在一月之内,便送到了户部。
这些钱对于塑阳的各处用度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可有胜于无,国库已经好久没有装过银子了,虽然这些钱立刻就要用出去,可一种成就感,在米生文心中油然而生。
当然,这些政令必然有一部分人受益,他们当然对李云水感恩戴德。尤其是此前的回北三令,收获了极好的反响,就连北戍营那个混不吝的大老粗主将胡不归,都特意上表,对皇帝和朝堂表示感谢,说战士们士气高涨,主动立军令状,一定顶住压力、守好国门。
还有就是,塑阳原本属于末流的商人、匠人,社会地位似乎凭空高出一截,走路都有底气了一些。
李云水的风评,开始自下而上的好转,已经有人开始歌颂他的丰功伟绩。李云水对此一笑,他知道,倒不是自己多么会治国,仅仅是设身处地的去想了想,觉得就应该那么做罢了。
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左右,就是农历腊月三十,便要过年了。这天傍晚,待李云水走出宫门之时,下起了鹅毛大雪,他突然想着:如果当初与无忧就在那马王天堑,在那小屋里围炉煮茶,看漫天飘雪、冰封湖面,该是多好?
这段时间,他忙于政事,忽略了无忧太多太多。
回到萧沅以后,他说来了枭墙这么久,如果不去著名的景玉山看看,简直白来了,刚好有三天休假,要带无忧去看看。
无忧登时欢呼雀跃。
是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李云水一起好好说说话了,当即喜上眉梢。
景玉山是枭墙城外的一座山,据说每年春天来时,山上春华烂漫,无数的才子佳人相约观景,当真是极好的风物。虽然目前已是严冬,想来漫山银装素裹,倒是别有风味。
这一晚,无忧兴致极高,忙忙碌碌的准备,什么茶具、衣服、美酒,等等,准备了很多很多,以至于李云水都忍不住打趣,这又不是去长住,干嘛像个小媳妇一般。
无忧眼波流转,微微一笑:“哎呀,我就要做小媳妇,你要不要娶?”
一大早,两人分别骑了大马,从枭墙一路直奔,就往那景玉山而去。
两人离别江湖依旧,此时纵马飞扬,那漫山雪白直直往后,倒真是别有一番痛快和自由的韵味。
登顶以后,便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几只惊鸟飞过,便再没有了其他声音。
这景玉山距离皇城枭墙不远,便有达官贵人时常前来玩赏,可这山上只有一处行宫,再无私人别院之类的东西,倒也清静。
李云水与无忧翻身下马,远远瞧见不远处的亭子里,热气腾腾,一股茶香飘来,让两人精神一震。
原来,几个仆人早先到达,已经给两人煮好茶水伺候着了。
两人难得有这样的时光,又被这雄伟的景致所震撼,一时之间心胸大开,坐在那亭子里,一边品茶,一边聊着闲话。
无忧看着李云水,莞尔一笑:“大忙人,今天终于有时间出来玩儿了啊!”
“呵呵,再忙也得陪我的忧忧啊!”
“切!”无忧故作促狭样,打趣道:“李相是越来越有丞相的样子了!”
李云水淡淡一笑,道:“忧忧,不瞒你说,我越来越感觉,来做这个劳什子丞相,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哦?为什么这样说?”
李云水端起一杯茶,站起身来,看向远方:“你瞧,我们在这寒气逼人的冬日,来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游玩。来了以后,有热腾腾的茶水、糕点、火炉,即使在冬日,也如春天。可还有太多太多的人,或许此时正忍饥挨饿,连一块碳也买不起啊!”
无忧沉默,此前,她似乎也在有意引导李云水,看到芸芸众生的疾苦,而李云水的确也这样做了。当即便觉得,李云水似乎又高大了许多,心中一阵欣慰。
“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做点什么,可能……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做一点十一点,只要有一点点改变,我便心满意足。”
无忧看着李云水,也淡淡笑了,站起身来,到李云水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安慰道:“云水,凡事量力而行,能做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太过操心。”
“我相信我的眼光,也信任你的选择。你做什么,我便支持什么。我,永远都会是你坚定的拥护者!”
李云水看着身旁的无忧,心儿便要化开一般,不由得抱了抱无忧,有些歉疚的说:“忧忧,真是抱歉,好不容易出来放松一下,又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真是有些煞风景!”
无忧开心一笑,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你看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个官儿了,三句不离你的政务!”
忽地好像发现了什么,又道:“诶,我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等闲情逸致,还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赏景?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啊!”
“哈哈哈,你说我是什么性子啊?难不成真是榆木脑袋了?忧忧,实在是因为昨天下午,我忽然想起我们在马王山下的日子,可真是让人回味……”
无忧静静的靠在李云水的怀里,听得李云水这番感慨,心中当真是甜蜜万分,只小声道:“等你忙完了,这朝堂不需要你的时候,咱们就回那马王山下,重新修缮那间竹屋,咱们一起生活,再没人来打搅我们。”
“是啊,我们再生几个孩子,那光景,当真是好!”
无忧虽经人事,李云水这话倒也让她有些羞赧,当即脸颊绯红,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小声道:“谁给你生孩子……”
“真是没个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卿卿我我,成何体统?”李玉水和无忧正沉浸其中,仿佛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之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传来。
听那声音,他们自然知道是谁,在这无人之境,蹇如烟却依旧阴魂不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无忧难得和李云水单独待一会儿,此时却被打扰,又听得那讽刺之言,当即心头火起,一边转身一边开口:“真是多管闲事,哪里都有你……”
当她看得蹇如烟并非一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公子之时,脸上顿时转怒为笑,开口揶揄:“原来,这京城的大家闺秀,也会到这山间与人私会,这款曲,倒是通得好!佩服,佩服啊!”
蹇如烟原本想要奚落李云水,却被无忧反唇相讥,她又何时被人如此羞辱?当即一怔,反驳道:“你……你胡说什么?”
无忧正待开口,却被李云水轻轻握手止住,又向那男子鞠了一躬,道:“三皇子好雅兴!”
三皇子倒是没有一点儿也架子,走上前来,拍拍李云水的肩膀,很是亲昵的说:“云水兄才是好雅兴,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当真是风流无限呢!”
“什么风流?分明是下流!”李云水还未答话,便被蹇如烟这般讥诮。
无忧不再多言,箭步冲上前去,一耳光打在蹇如烟脸上,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下一次,可就不是打耳光的事情了!”
“你……你竟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别人敬畏你是什么丞相太师的女儿,我可不管那么多,我无忧是江湖中人,平生最讨厌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见一次打一次,下次你若这般无礼,我还打你!”
蹇如烟那张嘴再厉害,又哪里比得上无忧?当即真是委屈极了,给一旁的三皇子递过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这一切,本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李云水同三皇子哪里插的进去?李云水看了看无忧,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笑盈盈的,暗道:“这才是忧忧嘛!”
而无忧明显是看懂了李云水的意思,他的眼里只有她,尤其是笑容中的那一抹促狭,明显是两人之间才懂的秘密,不由得更加甜蜜,扔下碍眼的蹇如烟,回到了李云水身边。
三皇子仿佛没有看见蹇如烟的求助,反而朗声大笑道:“云水,你这位红颜知己,倒是真性情啊!”
李云水微微一笑,无忧没有一丝扭捏,大大方方的对三皇子问了句好,三人看起来融洽至极。
蹇如烟看着三人,眼泪盈在眼眶,当即恨声道:“李云水,你果真是山野村夫,不识四书五经,这般粗野,怎地做了丞相?当真是草鸡上枝头,真以为自己成了凤凰!”
“住口!”三皇子已经忍到极致,一声怒喝,把蹇如烟给吓了一个机灵,而三皇子却全然没管她,带着一种解释的意味,对李云水道:“云水兄,今日我来这景玉山赏雪,恰巧遇见了她,便邀请一起赏雪。”
他转过身来,有些严厉,但似乎更像一个路见不平的人,对蹇如烟冷冷说道:“如烟小姐,你是太师的女儿,在枭墙也有些名气,怎地如此刁蛮无理?如若你不是李相的未婚妻,似你这般顶撞当朝丞相,即使报到了蹇太师那里,也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很有味道,李云水和无忧的脸色都稍稍变了变,尤其是无忧,脸上不屑之色更加浓郁。
而那蹇如烟呢,此时眼里的怒火更甚,她大声喝道:“不要把我和这个山野村夫相提并论,我才不会嫁给他!”
她的眼神有些凄厉、无力,看向三皇子,有些哀求和辛酸:“我只喜欢……”
话音未落,三皇子一巴掌打在蹇如烟脸上,似乎根本不解气,眉头皱得很紧,指着下山的路:“滚!”
蹇如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过身跑了。
气氛当然很尴尬,不过很快就被雪地里跑来的一个人给打破了,虽然人还未到,可那欢快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啊?忧姐姐,大傻猪,你们也在这里?嘿嘿,我来了!”
二皇子跑得太快,以至于滑倒了几次,不过他却很兴奋,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亲昵的抱着无忧,嘴里不停喃语,宛如一个小孩。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下来,轻轻道:“二哥,你可真是会挑日子啊,在这里都能相遇。”
二皇子对三皇子递过去一个白眼,有些傲骄的说:“你是个坏蛋,我才不跟你玩儿!走,忧姐姐,我们去那边玩……”
说着,不顾在场的三皇子和李云水,就要扯着无忧往边上走,无忧温柔的看着三皇子,递给李云水一个眼神,就随二皇子往一边走去。
过了十余米后,才发现李云水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当即止步,哄孩子一般对三皇子说道:“咏归,你先等等,我把你姐夫的披风给他拿过去,天太凉了,他会冷的。”
二皇子抬眼看了看无忧,又看了看远处的李云水,有些不高兴的嘟着嘴巴,却也只委屈巴巴的说了句:“那好吧忧姐姐……”
无忧安抚好二皇子,便往李云水这边走来。
茫茫雪地,大雪纷飞,刚刚踩过的脚印,很快就被新一轮的风雪掩盖。
此时,一阵劲风刮了过来,一时卷起千堆风雪,直冲眼睛里来,无忧下意识抬起手来遮挡,脚步却没停下半分。
然而——
说时迟那时快,无忧身边的雪地里,突然飞起一人,那人横在半空,双手一搭,一张弓被拉得犹如满月,随后一支箭矢飞快射向无忧。
“小心!”
李云水大惊,嘴上这般说着,抬起一掌打向空中那人,身子本能的飞了过去。
那箭越来越快,李云水也飞得很快。
无忧此时也已发觉了那箭矢,却实在离得太近,她又如何抵挡?
她那细长的睫毛轻轻一眨,那上面有毛毛雪片,与她的大眼睛相得益彰,当真是美得无与伦比。
她当下便已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吉少,心下反而不再着急,就连耳边那呼啸的风雪,此时都全然不见了。
箭,冲着她的胸口而来,李云水飞向了她。
天地茫茫,一片安静,仿佛就只剩下她和李云水。
她忽然觉得很心安,看着李云水那焦急万分的眼神,竟然温柔一笑。
透过肌肤的那一刻,无忧只觉得这箭矢很凉,但没有丝毫的疼痛,唯一有感觉的便是,李云水抱住了自己,他的手臂是那么的僵硬,就像一截无肉的骨头,有些硌人。
她的喉头一阵腥甜,有一股热流逐渐往口腔蔓延,终于口腔包不住了,一口喷在李云水脸上。
李云水的脸沉了下来,似乎有一种无力的冷静。
此时,那刺客早已经逃出十丈以外,远远一声传来:“李云水,你太招摇了!”
“啊!”李云水怒吼一声,那声音里夹杂着无限内力,顿时卷起狂风暴雪,直直冲向那人。
可风雪过后,哪还有人?
“忧忧,挺住!”
李云水只说了这四个字,伸出手快速在那箭矢周围的穴道上点了几下,随后双手抱起无忧,飞身而起,向山下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