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倒没有立刻开始。
她先从赵如是手里接过账本,快速翻阅了一遍,大致心中有数之后,方才倒回去第一页,把账本摊开放在左手边。
右手搭上算盘,凝神思索了片刻,十指飞动。
空旷的厅室内落针可闻,只听见纸页哗啦翻动的声响,以及一片噼啪不绝于耳的算珠碰撞声。
纸张越翻越快,穆典可跳动的五指已然不大看得清。就像是有好多只手,好几十根手指一起拨动算珠,纷飞缭乱却配合无间,毫无冲撞。
赵如是大喊了一声“停!”
穆典可左手按住翻动的书页,右手指一弹,珠算声戛然而止。
她白皙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赵如是目光迅速从纸页上扫过,锁在了算盘显示的数字上——六十四万八千七百五十二两三钱——一丝不差!
常千佛没有吹牛,他的这个新媳妇的禀赋的确万里挑一。
赵如是有很多个名号,“秋鹰”、“金算盘”……不一而论,要说最出名,还是收徒要求的苛刻最出名。
他只有八名入门弟子。
这八个人经千淘万漉选出,无一不是资质绝佳者。然于珠算一技上,八人的天赋只有杜寒江一人能出穆典可之右。
穆典可是常家主母,不会潜心专一事,将来必然达不到他那八名弟子的成就。但协助常千佛管家是绰绰有余了。
赵如是心下喜,连声赞道,“很好!很好!又快又准。少夫人敏而善学,只要肯用心,将来打理账务必然不在话下。恭喜老太爷!”
又看着穆典可,态度极是和蔼:“少夫人如不嫌弃,正月十五之后便由老夫在半亩堂为夫人设课开讲,可否?”
正月十五年刚过完,这是很有些迫不及待了。
常千佛笑道,“老先生,我还站在这里呢,您怎么不问问我意见?要我说,难得佳节,上元那天怎么也要赏赏灯,小酌几杯,蒙头睡上三天神仙觉才好安心做事不是,您老这也太心急了。”
赵如是翻了个白眼,“孔夫子有云:君子有三乐。此其三即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你这个净日只知翻墙爬树,作弄师长的劣徒懂什么?”
穆典可这才知道赵如是为什么对常千佛有这般深重的怨念了,把笑憋回去,起身向赵如是作拜礼,“一切听从老师安排。”
***
出了合生堂常千佛还在抱怨。
——“你怎么能答应老先生十六就开课了呢?”
——“十五是上元节,说好了好去花市看灯的,势必晚归。如此一来,你第二天怎么起得来去上早课?你不知道赵老先生有多严苛,他起得早,就在门口蹲着,沙漏多漏一粒,就要敲十下手板心……”
穆典可算是领教了常千佛的絮叨,扭头四望,白茫茫风雪里没有人影,便踮起脚,在他嘴上重重印下一吻。
常千佛安静了片刻,继续说,“学管账也不急在一时,也不是非要学……”
穆典可又亲了他一下。
“……大可不必如此辛苦。”
穆典可拿出哄孩子的耐心,索性踮脚勾住了他的脖子,丁香舌缠,津唾交融,一文文得又深又长,两人气息都乱了。
她退开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为夫君分忧,不辛苦。”
前方假山后传来人声,始有行人从岔路三三两两过。常千佛终于消停了。
两人半路上分道:常千佛要出堡去一趟宏济坊,穆典可和常奇约好了要去放石居找良庆玩牌。
要说常奇可真是个妙人:除了读书不好,习武不好,其它诸如唱戏、作话本子、驯鸟、养花、斗蛐蛐……无一样是不精的。
穆典可玩竹牌也是常奇教的。
起初她仗着自己有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把筹码往大了压,还想杀杀常奇的气焰。后来才知道什么叫作“术业有专攻”。
不过常奇也说了,常家堡里竹牌玩得最好的人还不是他,是良庆,两人时常组局一块玩儿来着。
穆典可当真是目瞪口呆。
风雪迷眼,放石居远远在即。穆典可看见两个裹得雪团子一样的人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高的那个是常奇,挥着手呜呜囔囔地叫。
背个竹篓子,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的那人竟是常素衣。
穆典可施展轻功掠过去,一抬手从常素衣肩上卸下沉甸甸的药篓,忍不住埋怨常奇道,“这么沉,你怎么不知道帮素衣背一下呢?”
常奇委屈巴巴,还没说话,常素衣腼腆笑了,“是我不让阿奇帮我拿的,我从小就经常一个人去采药,不沉的。”
说着又要接过去。
穆典可抢着背自己身上了。
她晓得常素衣先天不足,常纪海娇养孙女,没有让她习过一天武。
常奇这时才有机会插上话,说道,“良爷又不在家。我问过轩辕护卫了,他们也不知道良爷什么时候回来。我和素衣约好去胡椒巷子吃东西,再去吉云馆看影子戏,你也跟我们一起吧?”
常素衣眨了眨眼,那样子,也像是希望穆典可一起去一样。
穆典可横竖也无事,便爽快应道,“好啊,我小时还学过影子戏呢,到时给你们俩露一手。”
常奇嘟哝道,“你怎么什么都学过。”
常素衣笑得唇齿明媚,眼里满满期待,“哥哥说了,嫂嫂很聪明,很厉害的。”
几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穆典可回头看了一眼风雪里越来越模糊的放石居,若有所思。
常家堡有两把刀:“秀刀”毓敏,“狂刀”良庆。“秀刀”是守护之刀,“狂刀”主攻伐。
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常纪海能为了什么事在这时候把良庆派出去呢?
***
一夜雪后,绿水湖上结了一层薄冰。
穆典可“凌波步”初成,颇有些显摆的意思,拉着常素衣的手在冰面上飙行速滑,唬得常奇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常素衣却玩得很开心。
从前每当绿水湖结冰,常千佛都会带她来湖上作冰嬉,一会画大圈,一会画小圆,自由得像只小鸟一样;又或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常千佛会背着她在后山上飞来飞去,拂面的风又暖、又香,像山神在唱歌。
后来哥哥要成亲了,爷爷和她说,哥哥成亲后就有了自己的妻子,以后还会有儿子,女儿,不能光对她一个人好了。
她有好多天没见到哥哥了,很想他,但是知道他很忙,还要陪新嫂嫂,所以忍着没去找他。
但现在,她一点都不失落了。
哥哥有了妻子,她也有了嫂嫂,以后又多一个人疼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