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沉默了片刻,铃铛语气艰涩道:“那奶奶方才为何还要将‘随风’的令牌交与苏二公子?万一他拿了去……”
“你注意到没有?”宋宜笑目光冰冷,说道,“我只给了他令牌,他也没再提其他要求了——记得当初我手里只有一半令牌时,曾向他请教过六阀暗卫之事,他说,这令牌首先只有家主能用,而且是年满束发的家主才能用!当然江南堂现在嫡系就剩我一个,这条规矩当然不那么严密了。但,他既不是我手下也不是我什么人,只持令牌居然就能调动‘随风’!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铃铛微微失神,道:“这么说‘随风’里也有苏家的人了?可这支人手乃宋家底牌,宋家这两年是败落了,然而纪南公在时,固然人丁也不兴旺,名望却绝不在卫苏之下啊!否则王妃娘娘怎么会……”
韦梦盈怎么会在最初的时候,根本不敢奢望做宋缘的正妻?
不是她对自己的手腕不够自信,而是因为宋家当时声名未堕,如果不是宋家祖上那几位情种把宋婴给吓着了,也因为他实在没有第二个儿子,不得不妥协的话——韦梦盈这样的出身,是绝对没指望做宋缘正室的。
算算宋婴逝世到现在也才二十年出头而已,宋家败落也还罢了,连“随风”竟然都千疮百孔至此,铃铛固然一直对宋家没什么好感,此刻也有点不敢相信了。
“这就要问我那个死掉的爹了!”宋宜笑咬牙切齿道,“真不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宋家的列祖列宗!”
——苏家从惠宗皇帝时就开始筹划,要把他们的外孙扶上帝位。
偏偏这时候宋婴故世,宋缘一门心思搁在儿女情长上面,江南宋祖上是不亚于青州苏的六阀之一,青州苏氏怎么会错过这块肥肉?!
连跟宋婴相交甚笃的顾韶,身边都被安插了一个贺楼独寒,苏家再顺手朝宋家掺几个钉子也是理所当然——宋宜笑忽然想知道,自己前世死后,不知道宋缘与柳氏的结局如何?
被苏家盯上的他们,即使膝下有两个男嗣,又除掉了自己这个眼中钉,能保得住江南堂传承不断吗?
“但奶奶把令牌给了苏二公子之后,二公子往后把罪名推卸到您头上来怎么办?”铃铛的担忧打断了她的思绪,“毕竟现在肃王还没登基哪,苏二公子就要敲打您了,这摆明了是对咱们侯府不安好心!”
“今晚不管‘随风’做了什么,罪名肯定都会记在顾韶头上。”宋宜笑定了定神,说道,“毕竟现在苏家的首要目的,是扶持肃王登基!顾韶名望太高,哪怕受贺楼独寒牵累下了狱,他在朝在野依然有影响力——相比之下,我们燕侯府可没他这份能耐,能够在大变之后,迅速抚平人心!所以苏稚咏即使拿走了令牌,这件事情也不会扯上燕侯府。”
铃铛闻言暗松了口气,又有些惶恐道:“只是肃王殿下登基之后……”
“且把今晚过了再说吧!”宋宜笑放下茶碗,用下颔指了指外面,目光沉沉道,“苏稚咏虽然信心满满,不过,卫家也好,何文琼也罢,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一晚如果过不去,那是什么都休提!”
闻言,铃铛不禁沉默下去。
宋宜笑理了理衣裙:“我乏了,先去安置,你使人把这儿收拾下吧!”
铃铛忙上前扶住她:“夜深寒重,奴婢先送了您回房,再来收拾吧!反正这么晚了,也不可能再有人来。”
主仆两个回到房里之后,铃铛服侍着宋宜笑重新睡下,这才告退去花厅收拾。
目送她离开,宋宜笑却很难有睡意,除了担忧苏少歌此夜的行动是否能够成功外,却是因为苏少歌今日的那番委婉的威胁——她刚才有些想法没跟铃铛说:燕侯府在显嘉朝时非常的显赫,这主要是因为简虚白的两大靠山太皇太后、晋国大长公主,在那时候地位超然话语权非常重。
而显嘉帝本身对简虚白也一直宠爱有加。
实际上,年轻的简虚白当时官不过从五品,距离真正意义上的位高权重还远得很。
眼下的燕侯府,不但爵位被降了一级、当家主母诰封都被削了,最要命的是,两大靠山目前老的老、病的病,而且话语权比起显嘉朝时降得何止是一点两点?
即使肃王成功登基,对太皇太后还有晋国大长公主,顶多也就是礼遇,是不可能像显嘉帝在世时一样重视她们的喜好与利益的。
而燕侯府从前跟肃王并没有特别深刻的交情,唯一算得上亲近关系的一点,也就是肃王妃聂舞樱,与燕侯府的关系不错了。
但且不说肃王当年主动追求聂舞樱,究竟是出自对这位表妹的真心喜爱,还是看中了她在晋国大长公主面前的地位,单说肃王即使真心喜欢聂舞樱……但聂舞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能大过苏太后、苏少歌这样生养栽培了他的人吗?
所以正常情况下,燕侯府根本威胁不了苏家的。
那么为什么苏少歌还要出言敲打呢?他根本不是这样的性格——这人是最典型的望族子弟,不是会意气用事的人。如果不是确认燕侯府有威胁到苏家的可能与意图,苏少歌是不会轻易撕下温文儒雅的面具的。
“难道他们知道了夫君的打算?”宋宜笑伸指揉了揉额角,暗忖,“刘家不至于这么废物罢?这么机密的事情,他们居然也叫苏家打听到了风声?还是这燕侯府里,有我们没发现的钉子?”
说实话,自从贺楼独寒行刺太子以来,各家对苏家的忌惮都又上了层楼。
宋宜笑也不例外,所以现在很多想法,她连铃铛也不告诉了。
就是怕铃铛跟贺楼独寒一样,是苏家塞过来的眼线——毕竟铃铛原是服侍韦梦盈的,去年才因故投向她。
宋宜笑连韦梦盈都不能相信,何况是她呢?
“名门望族,实在可怕!”宋宜笑想到这儿,吐了口气,眼中却反而涌上一抹狠意,“不过我燕侯府,也不好好拿捏的!”
想到被苏少歌拿走的令牌,她不禁微微撇嘴,暗哼一声,“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稀罕江南堂的东西,但既然入了我手,是那么好借用的么?!”
她想完了事情,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帝都上下的许多人家,正被火光与厮杀声惊醒!
“杨珏!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小人!”何文琼难以置信的隔着亲卫仓促围起的人墙,痛斥数步外的持戟男子,“本官视你如心腹,待你如手足,你何以要背叛本官?!”
今晚何文琼选择了卫皇后之后,知道苏家在宫闱里眼线众多,这个消息根本瞒不住。所以他们紧急商讨了一番之后,何文琼便写下手令,拿出信物,托卫皇后遣心腹送出宫外,交给他的部将,让他们分头率兵前往肃王府、冀侯府以及燕侯府这些地方,彻底铲除肃王以及肃王的支持者们!
当然更不能忘记宫里的苏太后!
谁知手令传出去后未久,不见肃王府、冀侯府以及燕侯府这些地方有动静,反倒是宫门被打开,禁军在何文琼的部将之一杨珏的带领下,直奔宣明宫——这时候卫皇后跟何文琼都在此处,几乎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成为了俘虏!
更让何文琼绝望的是,杨珏才跟他照面,就将四五个系在一起的首级扔了过来!
那几个首级正是他其他的心腹!
“苏家到底有多少暗子?!”之前有过贺楼独寒的例子,此刻杨珏的临阵倒戈虽然让何文琼惊怒交加,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无力,“当年先帝令本官为陛下守好禁军,为了不负先帝之托,本官可谓是夙兴夜寐,用尽心力!这中间为了铲除苏家的势力,所有什长以上的军官,本官都挨个甄别彻查三代过!”
“这杨珏因为武艺出众,在苏家执掌禁军时官职就不算低,本官接手后更是一路将之提拔——这中间本官差不多把他祖宗四代,一直到东雍末年的经历都查了个底朝天!”
如此小心翼翼,都着了苏家的道儿也还罢了。
但其他被杨珏杀死的部将,论实力论地位论机敏都不在杨珏之下!
这大半夜的他们也不可能聚在一块,被杨珏以有心算无心的干掉,算算时间,杨珏也没这功夫!
那么除了苏家给他做的,让他提着这些首级来宫里震慑外,还能是谁?!
何文琼一直认为,苏家即使攒了些亲卫、暗卫之类的武力,但与正规的军队,尤其是大内禁军是根本没得比的!
到此刻他才发现,到底他的出身,还是低估了这样的家族!
但更让他绝望的是——杨珏面对他的呵斥,只漠然回答:“奉顾相之命,清肃宫闱,匡扶正统!”
“顾韶他怎么可能背叛朕?!”被何文琼挡在身后的帝后一直沉默不语,听到这话,端化帝再也按捺不住的高声反驳,“难道贺楼独寒当真是他……”
“区区一个部将之语,陛下就要信以为真吗?!”卫皇后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满是愤恨的看着杨珏,切齿道,“这分明就是苏家不愿意承担指使禁军夺宫的罪名,故意拖了顾相下水,想借顾相的声望,压下此事!”
“但是!”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苏家今日的所作所为,真以为瞒得过天下人么?!”
“瞒得过也好,瞒不过也好,那都不是皇后娘娘需要操心的事情了!”杨珏无动于衷的说道,“何况白昼时候长兴长公主之逝,难道皇后娘娘以为瞒得过天下人?!”
卫皇后听出他话语中的威胁——她谋划害了长兴,但她亲生的太子还活着,苏家会怎么报复在太子身上?!
片刻的战栗后,皇后跌坐在身后的御座上,似癫狂又似诅咒的喃喃道:“本宫现在真希望肃王能够效仿先帝,做个英明神武乾纲独断的皇帝!”
——那样的话,肃王又怎么可能甘心做外家的傀儡?
甚至他根本不会允许青州苏继续壮大,从而威胁到陆氏皇族!
倾尽数十年心血,三四代人孜孜不倦的牺牲与付出——好不容易送上帝位的皇帝,最后如先帝一样对苏家食言!
这样的期盼,是卫皇后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了!